妇人
文/春生
我见着那妇人时,年龄尚幼,约五六岁,在我奶奶的丧礼上。宴席在村里的空场地上,前头搭戏台子,什么武松打虎,窦娥冤,白娘娘寻许仙,尽是些知名的折子戏;戏台下来八仙桌一字排开,横纵向各四桌,坐满了人,人人都说我爸孝顺,十八乡孝子。
同桌吃饭,前头戏台上唱作念打,我转着半个身子看戏,正可怜好看的花旦被砍了头,却忽见着戏台侧面出来一人朝半空洒一捧白面子粉,我纳闷着,想问一问妈妈“难道唱戏的台子上也有人出来捣乱的吗”,换着在幼儿班,谁睡觉时候不乖,是要被罚站墙根的。我刚转回身子,不及提问,那“哇”一声痛哭流涕,吓得我一激灵。妈妈忙拍拍我,“没事没事,你看戏吧。”我爸满面红光,满场跑着招呼宾客亲友。
那哇的一声来自对面那位妇人,烫卷的头发贴在脸颊,圆盘脸,平添许多褶皱,凹陷,以至那圆脸有些变了形的拧巴。 那一声哭腔真是比戏台子上的花旦还叫响,仿佛火药捻子烧了许久,“砰”一下这炮弹出了壳地骇人。
我听了妈妈话,回头看戏,耳朵倒不歇着。
满场锅碗瓢盆,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十六桌人各有各的热闹,但声音是有自己的识别度,寻着人来的。
“那是六月天下雪,就是因为窦娥太冤,老天也觉得不公平啊。”旁桌奶奶在给弟弟说戏,也侧进我的耳朵。
“我的姑妈啊,你咋就走了呢,哎呀我的姑妈啊。都没见着最后一面啦。”那妇人一个劲儿带着唱腔大哭。使得我对台上的戏,渐渐失了热度。一心好奇,这个姑姑是个什么人哪。除了在灵堂时,有大和尚带着大人小孩围着奶奶绕圈,一群人哭个没完。我就没见过其他场合,一个顶大的人哭成这个样子的,没羞没臊,眼泪鼻涕一大把,比我被堂哥陷阱设计摔个狗吃屎还狼狈。
“哎呀哈,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亲妈走了,姑妈也走了啊。哎呀我的妈妈啊。老天啊,你说说啊。”那妇人连鼻涕都不顾擦,七八月的盛夏,汗湿哒哒,贴着她的卷发,混着鼻涕眼泪埋成海,我感觉她是在那个海水里快要淹死的人。她持续地哭,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人拼命抓着一根浮木,往上往上攀爬,却怎么也上不去篙子。船上的人似乎都在唱歌,就她一个人在水里面拼命划拉,使得我竟然忍不住想要起身过去抱一抱这个我没见过两面的姑姑。因为这亲戚离得太远,她总共也就来过我家一次,是我奶奶姊妹的七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当年也最得母亲宠爱。
一桌的人拉得拉,劝得劝,递上纸巾帮忙擦眼泪的也有。只有我妈坐着,看着她哭,等她消停了,我妈看看她,望望天说,“这都是命。自己的命要认。”我坐在我妈旁边,她说那话时,我们一起坐的长凳子腿都似乎下沉了一寸。后来我知道了,我妈是在跟自己对话呢。我爸是个酒鬼,出门在外,呼朋招友,好不风光,喝醉了就揍我妈,还醉得恰到好处,专挑不露脸不露臂不露手脚的地儿下手。
而那妇人,在我奶奶葬礼的宴席上哭完,扭头去了亲妈的墓地,据说又哭了小半天,在众人的声声劝阻慰藉中落下余幕。
2024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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