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R是基督徒。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的信仰,更可能是一种从家庭承继而来的生活习惯。这习惯根深蒂固,却未经过反省,或是推敲,因此表现出来的,他十分安然——在那个封闭的自我的世界,他有一种难得的安全感。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冷漠,他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也包括人。
而我正好相反。我从未有一个自己的、坚固的世界。几乎是在一种被放养状态下长大的我,没有自我的边界,面对这个无根、飘摇的世界,既惧怕又脆弱,不知道自己会飘向哪里,只想抓住一两块浮板,让自己不至于沉溺于无边的海中。
也许我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种自己不曾具备的东西,这也许便成了走在一起的基础。我喜欢R的安静,他话语很少,是一个极佳的倾听者;他也极为体贴细心,他细致到觉得我喝水太快,竟为我拿着瓶子,缓缓地倾倒,不断提醒我慢些;我喜欢吃的东西,他几乎都是毫不吝啬地买;他会预先想到我的许多需求,去到外面,会担心没有厕所我会憋急……
我说过,我是一个被放养长大的孩子。我的父母,除了给我提供必需的物质生活,他们无力再多给点什么;后来跟着爷爷奶奶,更不能有什么奢求,冷了饿了也是常有的事,身体已经习惯了被粗糙对待;至于青春期的种种心理身体变化,更是不知所以,只能懵懵懂懂地对付着。长大以后遇到许多女孩,她们对待自己的精细与温柔让我从心底里生出羡慕:也许,她们的成长过程中都曾被温柔以待!就像R,有精心养育他的父母,他的需求都不曾被忽略,才会长成如此细腻体贴的个性。
我越来越依赖他的各种好。又或许是身体的过早接触,使我对他,对这份感情有了一种畸形的依赖。每天课后,我们几乎都泡在一起,他本来不上晚自习,但为了陪我,也只能天天往本部跑。他看上去很容易疲惫,有时,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
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但并没想到,会这么虚弱。他胃口很小,我们一起吃饭,他扒拉几口就吃好了,大部分饭菜都由我吃掉。有时他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他便萎靡不振。
因为几乎所有课外时间都与R泡在一起,我与宿舍里的女孩渐行渐远。那时F刚刚失恋,看我每天走进走出,心里颇不高兴,有几回便说起了风凉话。我便找R诉苦。在这偌大的大学,我原本就孤僻,没有什么好朋友,此时更是不闻窗外事,一头扎入与R的二人世界中了。我和R说我想到外面租房子住,那时我并未意识到,一旦迈出这一步,只会给我们俩人的关系增加更多的诱惑。我只想着要更多的自由空间。
那时学校旁边有许多农民房,大部分是同居的学生情侣,或是一些已经毕业,工作不久,但为了省房租,也就着学校旁边住。这些“学生村”隐藏在村子之中,颇有一些暧昧的味道。很快,我们便租到了房子,在学校不远的村头。R并未打算搬出宿舍,我也并无这样的想法。但一旦有了这私密的空间,二人的界限就更难把握了。
将自己带入这样的境地,我其实很害怕。仿佛躲在阴暗处的小偷,哪怕别人咳嗽一声,我都会吓一跳。但我没有力量从那阴暗处走出来,只觉得这是在继续我们的爱情。R陪了我许多个夜晚,我们有许多温馨的时刻,我们拥抱,接吻,触摸彼此,不厌其烦地,有时一个晚上,都没睡上多久。到了第二天,我们昏昏沉沉,各自跑去上课。
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许久,虽然,我们一直未碰触那条线,但内心都被沉沉的罪恶感压着。我已经在一种半情愿半勉强的情形下受了洗,我尽量在团契表现得规规矩矩。但我的内心被恐惧笼罩着,我知道我是污秽的,我害怕上帝会惩罚我。而R也明显感觉到了大家对他的疏远,再加上他陷于这样的罪,他身体愈加疲惫,聚会他就不是每次都出席了。他的情形更增加我的内疚与罪恶感。
我们也下了好多次决心,要离开这样的罪恶。我于是决定搬回宿舍去,但R决定继续租住,他的睡眠不好,他想要有一个更安静的环境。与我谈恋爱以后,他原本的学习成绩也差了不少,当然,他本来就不爱读书,但他大一时成绩却不错,尤其是英文,他学的格外勤奋,但就此渐渐荒废下来。
他的忧伤也是这样深刻。原本我以为他只是身体弱些,即使是乙肝患者,但也不见得是什么大病。但却没想到,这乙肝在他生命中却成了“不可承受之重”。他不能接纳他的身体,不能接受这个疾病,他对死亡有着超乎寻常的恐惧。表现出来的,便是深深的自怜,自弃。
我不仅无法安慰他,他的忧伤似乎要将我淹没。记得有一次,他身体不适,大约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他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看起来似乎奄奄一息。他说着一些极为消极的话。我陪他去医院,挂了号,可他又不想看了,他说他要回家,他说他想最后的时间在家里度过——我听他这么说,脆弱得更是不知所以。我已不知如何面对我自己内心的那些恐惧,再来一个生离死别,叫我情何以堪?
那时我们真像两个在荒原上漂浮的孩子,前方黑黑的没有一丝亮光,陷在这些自我、情欲、伤痛的荆棘中,迷茫而忧伤。虽知道有一位神,但却不知怎么来就近祂,只觉得不能接纳这样的自己,更不敢相信上帝会接纳这样的我们。
而这个曾经看起来很安然的男孩,当他开始真实地活在我面前时,他的忧伤,他的自弃,一面让我觉得心疼,一面让我对于未来,更是充满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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