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半,赶高峰地铁去上班。
这是个不用别人刻意提醒你需要穿秋裤的季节,上周末在七浦路的批发市场里,我一下子买了四条,两条带毛两条不带毛,强迫症和懒癌患者的生活总是这么偏执而利落。
在龙阳路换乘的时候,人特别多,奔下楼梯的时候就听到地铁车门叮咚叮咚作关门前的提醒,可还是硬挤了进去。
在转身回望门外的时候,发现刚刚站在我前面的三个男人依然立在原地,他们手里肩上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那些或许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谋生工具。每个人都灰蒙蒙的,从头发到衣着,像魔都近几日的天气。
这个年纪的男人,像是我的父亲,又像是我的兄弟。因为我明白他们肩膀上扛着的,或许是老婆回娘家的粉状,女儿的花衣裳,儿子的玩具枪,父亲的二锅头和母亲的葡萄糖。
随着列车开动,我在玻璃门里朝他们斜着的前方,呼啸而过。那地铁带起的风,吹不动他们沾满石灰粉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好想哭。
在外出差的时候,由于多日奔波感到疲惫不堪,去找了家盲人按摩店去做推拿。推拿店里的老板给我端了一杯热水,进屋给我铺好床铺,我就坐在一边等着技师上钟。
进来的是一位老者,约么有六十多岁,全盲。走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老板您多大,哪里人啊?刨根问底调查户口似的问了一些关于我家乡的种种。我暗忖,要么就是这家店面别有洞天,接下来还有别的服务,老头子只是打个前站,要么就纯粹是出于盲人对感知世界的渴望。
问完大概,他手里捧着个手机,摸摸索索着调出来个计时软件,问我打算先捏哪。
由于天寒,穿的衣服比较多,我问老师傅我要不要脱衣服,老师傅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这儿的按摩不兴脱衣服!
一听“不兴”二字,我恍然大悟,赶紧解释给他听,说自己穿得太厚,怕他捏不动。他爽朗一笑告诉我,你年轻人是看不起我老头子。尽管趴下,我的手劲在我们这是最大的!
他边捏边跟我聊天,天南海北雅俗共赏地侃大山。说他出生在五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老家在苏北,三岁的时候就瞎了眼睛,他这辈子娶过两个女人,有过四个娃娃,走丢过一个女娃娃。我问他不找了么?他叹了口气,说不找才好,孩子跟着他也是受罪。
沉浸在老人家娴熟的推拿技巧里,我的脸被埋在按摩床的脸洞中,听他诉说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城市和遇到的故事。来按摩的,有做生意的老板,有当差的警察,有接客的小姐,有偷师的同行……他眼中的世界,与我在阳光底下见到的所有衣冠楚楚都不一样,所有社会属性不同的人,在他手里就是一副由肌肉、骨骼和脉络搭建起来的框架。
我好奇为啥眼睛不便还离家远走到各个地方,何不如安安心心待在一家店里做个金牌技师?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想多走一走,瞎猫说不定就碰上死耗子了。
他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我也明白在这位老父心里,那“死耗子”的份量。他告诉我说自己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是深圳。
临走的时候,我多留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请老师傅喝茶。他说不兴这个,靠手艺吃饭,不想被人笑话。然后一个劲冲着我声音的方向摆手致敬。
拗不过他。
我穿上外套起身的时候,看他摸索着墙壁,一步步地往门外挪。忽觉失落,失落的是,有的人瞎了,心却坚定得像一根钉子,有的人炯炯有神,心却早已经瞎作了一片荒芜。
在店铺的门口抽了根烟,扭了扭脖子,觉得浑身通透,盯着那灯红酒绿和车水马龙想,那一双手还能摸索多少墙壁,还能摸过多少路口,这只老瞎猫,还能不能碰上“死耗子”?
其实,趁师傅给我做推拿的准备工作时,我偷偷地拍过他两张照片,本想发到网上让网友帮着转发一下,后来想想又全都删了。
老人家,愿您长寿。
这些事,属于这一年,却似乎和这个国家无关。跟这个国家有关的事,从年头到年尾一直都在魔幻地上演着,一台接一台,目不暇接,结舌瞠目。
不作盘点,太过取巧,只说几件震撼到自己的事情。
这一年,一个誓死保护母亲的叫于欢的少年,在舆论的力量下,获得了一场人性与法律上的救赎。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复赘述。才疏学浅,鼠目寸光,原谅我无法看到更深更宽或更理性的剖面。只想为这少年趋于本能的举动鼓掌。也是第一次,让我深觉我国之民意也不尽是乌合之流。
这一年,在两家幼儿园发生的事,彻底刷新了我对园丁和教育事业的认知和理解。
活过这些岁月,我经历过各种模式的磨难,也见过各色各样的坏人,早就被敲打成一粒不知痛痒,不卑不亢,不争不抢的“铜豌豆”。可一想到我的同类中居然还有那么坏的种,不禁的脊背发凉。
这一年,有一位母亲,为了客死他乡的女儿四处奔波哀嚎,以法律,以道义,甚至是用眼泪。死去的人,是一种幸运。活着的人,砥砺前行,她能得到的,除了哭不动的眼泪,幸好还有支持,赞美,和心疼。当然,也有诋毁和煽动。
这一年,有一位儿子,硬生生是扛起了作为“父亲”的责任。这是一场新时代的“以父之名”。
他需要对抗的不是达官,也非权贵,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能给我整哪样”的老赖。直到自己的植物人父亲彻底地闭上眼睛,他也仍旧只是给父亲讨到了个“说法”而已。
今年我也跟老赖有过交锋,能体会到赵先生的疲惫。我们渴望文明,法制和道德也都不断宣示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为了走个程序,我耗尽了今年所有的假期,而人家只是避而不见稳坐钓鱼台,以至于去年三四月份花几百万买的房子,到现在我连门都还不曾迈进去过。
有朋友给我讲过他怼老赖的故事,那叫个酣畅淋漓,解气消愁。说实话,有的时候真心觉得以暴制暴的方式更加痛快可行,跟那些死皮赖脸的狗东西,真的耗不起。
这一年,有一位丈夫和父亲,秉承着老婆孩子在天堂的信念,做着一件死磕到底的事情,做一个一夜白头的未亡人。
林爸爸这一场战役,从一开始就让人心力交瘁——一个无知甚至愚蠢的村妇,将其千刀万剐又能有何意义?
这种无力感,让我想起了余秋雨笔下《道士塔》里的王圆箓。一个粉刷莫高窟的道士,一个卖古董文物换几块大洋的农民。你可以将这全部的罪责加诸于其身,自己想想又都会觉得滑稽。
这罪人太蠢,像一滩烂泥,你打不上劲儿!这罪孽太重,这愚昧的蠢货,他(她)担不起!
这一年,有一群人,在别人忙着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失去了“家”。
在微博里,我偶尔开车,有时候尺度大到我自己都悸动。但唯独被和谐的一张图,却是一个手里拿着“抢救”回来的玩偶,被一件粉红色的棉袄裹得像小粽子一样的孩子。
当然,这一年,也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茶余饭后。
有人从“有多不正经就有多深情”的神坛上被丢进垃圾桶,有人用梵高和诺贝尔数学奖给自己加持,有人在跨年的时候,顺便也跨了嫂子……
有的人眼见高楼,转眼又见坍塌,有的人富可敌国,请一群腕儿陪自己玩电影,红海还是风口,傻傻分不清楚。
有的人凭借一篇文章被媒体围堵,突破着她本未曾想突破的阶层。有的人制造话题,有的人乐此不疲,有的人欺瞒大众,有的人只能接受……
话不敢多说,中国梦,太重。
两个甲子之前的某个与今年天干地支完全对应,因为一群失败的人的觉醒,换了气候。
又是个8字收尾的年份,祈求她少些伤害和愚弄,多些稳健和真诚。
我爱你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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