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暴崩，宋徽宗即位。这一年的六月，苏轼告别谪居三年的海南儋州，再渡琼州海峡，回中原。
从瘴疠之地活着回来，不容易。苏轼此时已六十三岁。但是他对于回程似乎并不热心。此年二月朝廷有旨放回苏轼和苏辙。苏辙行动较快，在年底之前就抵达河南颖昌府。但苏轼不同，元符三年二月，朝廷就已下诏移廉州安置，四月又移永州安置。苏轼磨磨蹭蹭，到了六月才离开海南岛。登陆后先抵雷州，见秦观。后又再抵广西廉州（今广西合浦）。又再从广西折回到广东。到年底时，苏轼还没有越过南岭。他走走停停，一副不着急的样子。次年正月苏轼越南岭，从江西抵达江宁府一路用了四个月，行程极其缓慢。苏轼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呢？
宋徽宗即位后的年号名为“建中靖国”。这也代表着新皇帝的治国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此时的朝廷也困惑于“不中不靖”的朝政，新帝即位，作为在即。苏轼走得这么慢，或许是想观望朝廷将会有哪些变化？我们所认识的苏轼是诗人、词人、文学家，但苏轼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位技术官僚。作为“旧党”中的一员，朝廷的风吹草动，苏轼不会无动于衷。此时的苏轼，正是以自己的“缓慢”来应对朝廷的瞬息万变。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大半年的时间都在路上，正月翻越大庾岭，经虔州（今赣州）、庐陵（今吉安），从赣水过鄱阳湖入长江，再东行至当涂、江宁府（今南京）、仪真（今仪征）、金山等地，直到他的终焉之地常州。据说，当苏轼舟行至常州时，“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两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
苏轼六月中抵常州，便向朝廷上表要求“致仕”。还没能等到朝廷的回复，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苏轼葬于汝州郏城县小峨嵋山，这是苏辙尊其兄长生前的遗嘱主持安葬的。十余年后，苏辙亦安葬于此。其父苏洵在此有衣冠冢。苏洵墓居中，苏轼、苏辙分葬两侧。人称”三苏墓"。至今仍在。
《自题金山画像》一诗据说是苏轼生前写的最后一首诗。写在建中靖国元年的六月。在这首诗中，我们大概可以理解苏轼此次北上之所以逡巡不前的缘由。作为“旧党”中仅存的显要人员，苏轼对朝政的判断化作自嘲。他的平生功业，不在汴京，而在贬谪之所。在苏轼离开海南岛时，正遇上被宋徽宗贬谪到雷州的章惇。在宋哲宗时，苏轼之所以贬谪儋州，章惇出力不少。宋哲宗创造了中国历史上最高水平的“贬谪文化”，使岭海之间充满了逐臣。当时贬谪士人的极限，便是苏轼所到达的海南岛。章惇作为宋哲宗时的权臣，也是推波助澜的人。但作为贬谪之人来讲，现在我们记得的人，只有苏轼。章惇留下的记录只能作为苏轼行迹中的一则笑谈。
苏轼在回中原的途中的缓慢是有他自己的先见。他的厄运并未随着新皇帝的即位而得以改善，不夸张的讲，反而变本加厉了。苏轼去世之后，“建中靖国”的年号没用多久。次年改元“崇宁”，即尊崇熙宁之政的意思。“新党”大获全胜。苏轼的名字还是位列“元祐奸党碑”显眼的位置。苏轼的文集、著作皆遭禁毁。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宋徽宗执政的二十五年间，苏轼的诗文皆禁。到了南宋时，苏轼的著作成了最畅销的书。
苏轼在官场沉浮了四十余年，当我们在阅读苏轼的诗文时，极其容易被苏轼的文字带入一个辽远、清雄的世界。但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苏轼的才情首先是用来从政，其次才是用来填补人生的。正如钱穆先生说：“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
朱刚先生在《苏轼十讲》中，提示我们要把苏轼的诗文和他的处境放在一起看。我们喜欢的是大多是苏轼信手拈来的“自嘲”。在苏轼的经历中，“乌台诗案”是苏轼诗文生涯的关节处。从这一案审理留下的资料中可以看得出，只要是出自苏轼之手的诗文，不论远在黄州、惠州，还是儋州，苏轼的一言一行都会被遥远的汴京所知悉。
对于苏轼的政敌而言，苏轼的罪证不是别的，都是出自苏轼之手。尽管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之法，但苏轼的罪证将由苏诗来补充。作为官场中的一员，苏轼的确有点像顽童，他明明知道这些诗会被谁人看到，却始终没有停顿的表现。在“乌台诗案”之前，好友文与可已经在暗示苏轼了。“熙宁初，时论既不一，士大夫好恶纷然，同在馆阁，未尝有所向背，时子瞻数上书论天下事，退而与宾客言，亦多以时事为讥诮，同侪以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听也。出为杭州通判，同送行诗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之句。及黄州之谪，正坐杭州诗语，人以为知言。”
即便吃尽苦头，苏轼依然执迷不悟。苏轼暮年遇赦自儋州北返至广西合浦时，他的朋友郭功父在这首《寄东坡先生自朱崖量移合浦》不无警惕的提醒他：
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
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
这首诗用另一种话说就是：东坡先生啊！我知道你喜欢明月，可是请不要太走近水边赏明月，那水底之下藏着无数双竖起来的耳朵在听你说！可是东坡先生还是没忍住。才情太好，大概就会获得这样的人生吧！这首郭功父的诗，我是在栾保群先生的《扪虱谈鬼录》中学到的。
苏轼的不幸成就我们的乐事，他的诗文滋养了我们。我们在他的诗文中见到的不仅仅是横溢的文笔，也见识了一个人安然处之的达观能贯彻人生的始终。当我们将苏轼的生平、诗文、坎坷、遭遇放在一起品读，江声浩荡，便从眼前升起。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读苏轼的诗文，只有读出声来，才能听得见所有的声音。我只是好奇一点，若东坡读自己的诗，会用哪一种口音呢？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