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几乎压在岛上。
我老远就望见它,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树,开过长长的一段石板桥,来到树下,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树冠像撑开的巨伞,一半伸向湖里盖住半个码头,另一半遮住岸边人家的院子,有几枝伸向一户楼上的窗口,还有几枝穿进另一户的屋顶。
上岛的路从大树的怀中穿过,接着与幽长的巷子相连直通岛顶。树干四周围了一圈铁栏杆,显然是保护之意,但留了缺口。我走进去,树干上挂着标识牌,上面写着:
树种:香樟树
树龄:1000年
我想此次漫无目的而行,因为这棵千年古树停留于此,或许正是自己想要的吧。我继续向上,看那新老树叶绿出不同层次,裂痕斑斑的枝干纵横交错四处延展,身体不由转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脖子酸收回头,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正在看着我。他坐在石条凳上,穿着一件不知是白色泛黄还是褪色发白的汗衫,脚上趿着拖鞋,布满皱纹的脸已看不出表情。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说点什么摆脱尴尬,不料他先开口:“拍电影?”
我一阵茫然,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背着相机。本来是打算拍几张大树的照片,但我迷失在它的古老和茂盛之中不知从何拍起。
我向老人摇摇头。
仍旧看不出表情,他接着问:“草鸡蛋要么?”
问题跨度之大让我再次感到意外,只好又向他摇了摇头。
他听后站了起来,“下雨了。”
“唔?”
他示意我抬头,又重复了句“下雨了。”说完便一步步挪回旁边家中去了。
我向头上望去,浓密的香樟树遮住了整个天空,再看湖面,确实激起了无数细小的水花,下雨了。
我躲到车上,透过雨窗仔细看这座小岛。青砖黑瓦,翘角花窗,几十户人家都聚集在岸边靠近码头一侧。半腰以上,茶园果树,乔木野草,斑驳绚烂如同梵高笔下的印象画。
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在这阴沉的苍穹下,茫茫的太湖之中,我既不知道想去哪,也不愿离开,就静静的坐在车里,任由脑中闪出各种发生过的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图景。
还是饥饿将我从冥想中拖出来,看下手表,十二点三刻,吃饭是一件麻烦事。拿出发皱的面包塞进嘴里,眼前被雨水模糊了的挡风玻璃令下咽更加困难。我打着火,开启雨刷,在摇摆中看到一户临湖人家院子中搭起一排凉棚,门口处贴着一张白纸,A4大小,上面有字,我固执地不肯戴眼镜,所以看不出写得什么。
我想到身边的相机,调节焦距和屈光度,通过镜头看清那张白纸上写着四个字:
吃饭
住宿
“民宿”两个字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跳出来,但跑进院子却发现大有差别,确切说这只是一所宽敞洁净的三层江南民房进行了简单改修,感受不到食住服务的氛围,老板娘或者说这所房子的女主人,正将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欣赏着栽种在盆中的鲜花。看见我的神情不像是接待客人,而像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我试探地问道:“这里做吃的?”
女主人声音爽朗,“做哇。”
“那我坐那。”我指着凉棚临湖景色最好的一处。
女主人笑了笑,“可以。”
点好酥炸小鱼,莼菜汤和一盘四叶菜,女主人进里面安排去了。湖风吹在脸上带来的凉意驱散了六月的潮热,凉棚边沿湖似乎还要修一条石径,已经有些石条和卵石堆在那里。
从码头边用水泥浇筑的几个停车位,围着香樟树的铁栏杆,还有眼前的这些让我感觉到这座静谧的小岛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我拍了几张雨湖的照片,并不满意,这时炸小鱼端了上来,我下意识抬起头说声“谢谢”,没想到一瞥之间,竟雨过天晴,仿佛阳光穿过云隙照散沉郁,我向四周望去,雨并没有停。我明白了,是她美丽的脸庞如阳光一样明媚。
这明媚与电视里面装扮做作的完全不用,我曾经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这种纯真动人的面容,甚至希望面前的也是假的,但是我错了。
我支支吾吾,“你,你是……”
“服务员啊。”她没有注意到我扭曲的神情,而是看向放在桌子上的相机。
“我不是拍电影的。”我赶紧说道。
她可可笑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并没有问你呀。”
我告诉她刚才有个老人这样问我,她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有没有买他的草鸡蛋?”
“你怎么知道?”
她有些淘气的回答,“我当然知道啦,哈哈。”
我有些窘迫,岔开话题,“你不读书么?”
“我解放了!”见我不明白,她又道:“今天几号?”
“12号?”
“是呀,高考结束啦!”
“哦哦,恭喜你!”
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现在感觉空气都是自由的。”
“还有大学,还有……”我忽然意识到不应该破坏她现在的心情,转而问道:“这是你家?”
她甩了甩柔顺的马尾辫,“是姑妈家,我算是打工。”
“生意如何?”
“哝,只有你一个人。”
“可是这里很美啊。”
她头歪向一边,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你是从城里来的吧?”
“算是吧。”
“第一次来这?”
“恩。”
“就知道你不了解。这里是洞庭西山,人们嫌名字不好,日薄西山嘛,因此都愿意到东山去东山再起,所以生意也就马马虎虎。不过姑妈家也不是很在意,这里原本只是孤岛,岛上人打渔种茶为生,出行要靠船。这几年修了桥,便和镇上连了起来,城市里的人也越来越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西山的人才开始动脑筋将自家房子改成民宿饭店,开始做起生意了。姑妈家因为位置好,大家就鼓动她也开家民宿,所以才有现在这样喽。”
她有些无奈,也有些不服气,这样一大段话说的清脆明亮。
“东山再起,日薄西山,我倒觉得无所谓,还是百无禁忌的好。”我说。
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你真的这么想吗?百无禁忌这个词我倒喜欢!”紧接着又问:“你很会拍照么?”
这个问题令我颇难回答,“只是喜欢,摄影不过是在并非真实本身而仅是真实的影像里陶醉罢了。”这句话说出后我便后悔了,尽管我绝没有卖弄的意思,但也不应该在她跟前引用。
她却不以为然,“你的话还满有意思,你做什么工作?”
“我辞职了。”
“你真是个怪人。你住哪?”
“我想住在这个岛上。”
“那你可以住在姑妈家,这里也有客房的。”
我点了点头。
她很高兴,“你要住多久?”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说你是怪人还真是个怪人。”
吃过饭,她便带我到客房。房间在顶层三楼,虽然简朴,但窗外的湖景很不错。
她将热水瓶放下,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南,你呢?”
“叫我阿芝好了。”
她走后,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又起来,下了楼,这次没有带相机。
雨停了,云缝中透出些许光亮,我顺着幽深的巷子向岛上走去。过了半腰后小径被浓密的树木和叫不出名字的芳草遮掩得几乎便认不出,中间交杂着各色野花,增添了探途的乐趣。
小岛不高,在尚未力竭之时踏出草丛,脚下竟是平整之地,一条水泥路蜿蜒曲折赫然映入眼前,两边开垦成梯田,一面种了枇杷杨梅等果木,一面是嫩绿的茶田。
原来水泥路是从小岛西侧一直盘绕至山顶,缘路而行,除了山上美景,太湖风光也尽收眼里。只见大大小小的岛屿如同云朵般浮在湖面之上,宁静温润,心灵不由自主地放空,只觉周身虚无,往日种种寻觅竟是那样做作与可笑。
偶尔有上来修整自家果树和茶园的岛上住民,大多会盯着我看上几眼,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怪异,我便又端正起来。接着走了一段,从拐角处转来一个提着篮子的俏丽身影,是阿芝!
我为心中生出的欣喜感到羞愧,却又压抑不了这种喜悦,远远的朝她问:“不打工了?”
她看到我并不意外,仰起脸笑着道:“除了你哪里还有客人。奶奶想吃杨梅,我来摘几颗。”
“很孝顺嘛。”
阿芝脸上掠过阴霾,“奶奶最近身体不好。”
“会好起来的。”我不擅长安慰。
“恩,谢谢。”阿芝并不挑剔,“你陪我一起去摘吧。”
“在哪?”
她指着我身后,“在你刚才走过的地方。”
然后我和她并肩往回走,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却丝毫不觉得沉闷局促,风从湖面吹来拂过她的发丝,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感到惬意。
我先开口:“还不知道这个小岛叫什么名字。”
“难忘岛。”
“难忘岛,难忘的难忘么?”
“恩,不过以前好像不是这个难忘。”
“还有哪个难忘?”
“南旺,南面的南,旺盛的旺。”
“后来为什么改呢?”
阿芝朝我摇了摇头。
与她相视,令我对“难忘”两字有了自己的解释,我转过头看向远处湖面:“真的就像一大块平整的翠玉,好美。”
“也不总是这样,听老人们说起五十多年前,岛上的人出去干活回来,正好遇到暴雨狂风,结果一船的人都翻进湖里,死了十八个呢。”
“啊!”我难以置信。
“不相信吗?后来还为这件事情立了石碑,就在我家梅园旁边,快要到了。”
“那之后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么?”
“好像没有听说过,我想是那次出事后,大家都小心了,也再没出现那么大的风浪。”
说话间来到梅园,在一小块开阔处找到了阿芝说的石碑,由于时代久远,青石上的字迹需要摩挲着辨认。碑文上方刻着“为集体事业而牺牲的烈士们永垂不朽”,接下来是阿芝提起的遇难经过以及每位遇难岛民的名字、性别和年龄,年纪大的五十余岁,年纪轻的不到二十岁,结尾是立碑时间,灾难发生的当年,1964年。
我默然,阿芝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怎么了?”
“没什么,他们在哪里遇难的?”
“就是这石碑对着的方向。”她用手指向湖面。
我大致确定了范围,点了点头,“有你的亲人么?”
“当时奶奶的妹妹坐在船上。”
我脑海中突然升出一个念头,“我想祭奠他们。”
阿芝凝视着我,由诧异转而惊喜,“好啊,我也要,怎么祭奠?”
我想了想,“献花吧。”
“什么花?”
“恩……白色或者黄色的花。”
“跟我来,那边很多。”
果然不远处杨梅树下珍珠花、龙葵、野苜蓿一丛丛,一簇簇。
将珍珠花和野苜蓿各摘了一大把,回到石碑前,我计算道:“这些人如果没有遇难,如今最大的要一百多岁,最小的七十多岁,大部分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的。”
“对于今天而言,他们早走晚走是没有区别的,都无法看到现在的景象,就像我们无法看到一百年后的世界一样。”
阿芝迷惑地看着我。
“这两束花不单单祭奠那次灾难,也祭奠曾经存在过的千千万万个生命。”
阿芝明白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放下花束,“谢谢你。”阿芝对我说。
我笑了笑,“摘杨梅吧。”
阿芝告诉我她奶奶已经吃不进东西,只是将杨梅的汁挤出一点给她尝一尝,因此摘得不多。她问我要不要吃,我说怕酸,她便保证道一定给我摘个最甜的,结果吃在嘴里,酸到口水流了满地,她哈哈大笑,“你上当了!”
这个晚上,虽然我第一次感受到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竟如同海水拍打海岸一样大,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影响我入睡。一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阳光直直射进屋子睁不开眼睛我才醒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吃午饭的时候阿芝向我介绍西山缥缈峰、罗汉古刹、明湾古村几个景点,建议我可以去走走。傍晚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码头上,我皱了皱眉头,“你在等我?”
她顽皮道:“用你的话说,算是吧。怎么样,我推荐的地方好不好?”
“还好,但是没有这里好。”
“说谎话!这个岛根本不知名。”
我就这样在岛上住着,也到镇上和周围的几个岛上去转了转。除了风景,也给阿芝拍了几张照片,她非常满意,这几张也确实是我目前为止拍的最好照片。
我还去看望了阿芝的奶奶,九十岁了,驼背的很厉害,几乎不能走动,牙齿掉光又带不动牙套,只好拿出来,使得整个脸坍塌进去,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来:活着是种艰难。
根据我的看法,阿芝的奶奶应该不久人世,但我知道阿芝不会这么认为,因此便不忍心告诉她。
在岛上呆了已有十来天,一天早上刚起床阿芝便来敲门,进来便对我说:“成绩出来了!”
我也有些激动,“怎样?”
“371分。”
高考毕竟已过去太远,对于分数我没有概念,“371分能上么?”
“还不知道,明天中午公布分数线。”
“明天等你好消息。”
第二天我提前很早下楼,女主人依旧在院子中摆弄盆里的鲜花,但凉棚里多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隽秀,散发出勃勃朝气。我知道少年不是这个岛上的,他见我也感到陌生,但随即便转过头去看向门口,神色显得既焦急又兴奋。
我坐到凉棚老位置上,半个钟头里,少年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门口,我不禁暗暗纳闷。
“阿芝!”
突然一声,少年跳了起来,再看门外,果然是阿芝来了。少年冲上前,“你知道么,分数线出来了!只要360分!”
阿芝看到我在,但被少年堵在门口,便朝着我的方向笑笑道:“这是我同学,他叫苏欢。”
少年听后回头看了看我,大为意外,问阿芝:“你们认识?”
“他是这里的客人,住了十来天了。”
“噢。”
少年终于让开了路,阿芝带他走到我跟前,介绍道:“这是南。”
我起身伸出手,少年一怔,然后生硬的伸手与我握了握,道:“从来没有这么正式的握过手,好紧张!”
我被他逗乐了,少年自己也哈哈笑起来。因为有我在场,少年克制了情感,“阿芝,我们可以一起上苏州大学了。”
阿芝道:“可是你的分数报苏州大学可惜啦。”
“不会,家里以后也不想我到外面工作,读本地大学会有很多好处。”
“苏欢考多少分?”我有些好奇。
“他考了390多呢。”
我心下顿时明白,只不过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阿芝此刻却未能体会。
我不再打扰,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少年最后离开时对阿芝说:“你说过,如果考上苏州大学想先去校园看一看,过两天我就陪你一起去。”
这个晚上,我很久没能入睡,湖水声涌入寂静的房间,小岛,千年香樟树,石碑,校园,工作,爱恨,生死,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但却并不烦乱,心中既不悲伤也不欢喜。我知道,应该离开这个小岛了。
第二天下起了雨,到第三天依旧未停,第四天苏欢终于等不及冒着雨来找阿芝,却听到了阿芝奶奶去世的消息,只好失望的回去了。
一整天我都在楼上望着阿芝家操办丧事,出殡的队伍从大树的怀中穿过,沿着小岛一周后将棺椁下葬。在队伍中,我看到阿芝双眼红肿,似乎一夜没有睡过。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呆在房间里,也没有去看阿芝,没想到傍晚的时候,阿芝来找我,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对我说:“你能带我到苏州大学看看么?”
我有些犹豫,但终于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坐在车上,阿芝一路没有说话。来到苏州大学,将车停在学校门口,穿过两侧写着“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校门,经过红楼,崇远楼,春晖楼,钟楼,走进教室和图书馆,最后坐在精正楼前面的草坪上。
学生熙熙攘攘走过,坐在草地上的大多是一对对互相依偎的情侣。
我仰头看夜空,想起自己第一次握着女孩的手就是在这样的草坪上,依然有种甜蜜的感觉。突然间我感到微微一沉,接着一陈幽香,竟是阿芝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虽还能自已,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失去奶奶的哀痛暂时消除了一些,阿芝轻轻道:“大学美好么?”
“恩。”
“就像现在这样么?”
“一部分吧。”
“另外呢?”
“不同的人不一样。”
“哦。”
沉默了许久,我想是时候了,说道:“阿芝。”
“恩?”
“我该走了。”
阿芝坐起来看着我,“什么时候?”
“明天。”
“还会再来么?”
我摇了摇头。
阿芝的眼中有晶莹在闪烁,“会跟我告别么?”
我点了点,心里知道自己在撒谎。
直到校园里的等都熄灭了我们才离开。回去的路上,阿芝的脸朝向窗外,看不到她的神情。车载导航不停的提示“请注意,前面有违章拍照”,“前面是事故多发地段,请减速慢行”……我本想关掉,却又怕走错路,只好任由它叫着。
第二天我走得很早,早到石板桥上的路灯还亮着,身后的小岛离我越来越远,那棵古老的香樟树一如千百年来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般注视着我,而我始终没有勇气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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