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第二天苏起凡刚到教室，就发现全班同学似乎都在议论自己。

        他若无其事地坐到座位上，陈宇幸灾乐祸地告诉他：“你完蛋了，李子飞来找你麻烦了。”苏起凡毫不在意地说：“来就来呗，我又不像你，这时候得意洋洋，看见他就变成孙子了。”陈宇咬着牙道：“活该老师要你马上去办公室。”苏起凡笑说：“唬谁呢，我又没做什么，哪有一大早就去办公室的。要是为了昨天的事也该是你先去才对。”陈宇见他不信，便拉着李可馨作证。苏起凡仍半信半疑，又问了旁边几个人，才满腹疑惑地朝办公室走去。

        苏起凡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李子飞已经先到了，不过这次李子飞不像平时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反而乖顺地站在一位中年妇女身旁。那妇女正在跟班主任聊李子飞的情况，苏起凡料想她应该是李子飞的母亲。他喊了一声“报告”进去，却没想到校长竟也在场，马上礼貌地说：“老师们好，阿姨好。”班主任看见他来了，如往常那样招呼一声，那妇女的脸却沉了下去。苏起凡意识到这个麻烦不好处理，便不敢多说，只等着班主任解决。

        “你就是苏起凡是吧？是不是你把小飞的脖子抓成这样的？”李子飞的母亲先叫嚷起来，把李子飞拉过来，给大家看他那充满伤痕的脖子。指甲抓出血的地方已经结痂，几道血痕也已变成暗红色。“你把我家小飞弄成这样，还让他怎么见人？以后这些疤痕要是好不了，他娶不到老婆你赔得起吗？”

        苏起凡看后也觉得于心不忍，充满自责和愧疚地说：“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有用吗？要不要我也把你脖子抓成这样再给你说对不起试试？”李子飞母亲正在气头上，“我今天来就是来请校长和老师为我主持公道的，看看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起凡把子飞抓成这样肯定是要负责任的，”苏起凡低头不敢回话，班主任便开口了，“不过我刚才向一些在场的同学粗略了解了事情经过，说句公道话，这件事是子飞不对在先。”

        李子飞的母亲听到这番话更坐不住了，嚷道：“你们这些老师是不是偏心？我们小飞虽然读书不行，但也不至于受人欺负了还要被怪罪吧？都被抓成这样了还说是他不对在先？你们讲这种话还有没有良心？”

        “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得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下结论是不是？”班主任安抚着她，“我也是做母亲的，我能理解孩子被伤成这样了你有多着急，不过我也知道要是自己孩子犯了错就不该偏袒着，否则以后只会犯更大的错。”班主任顿了顿，见她情绪有所缓和，又接着说：“我刚才也说了，苏起凡有错肯定是要罚的。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事情理清楚，把对错说明白，才不会有失公允是吧？我听几个同学说，是子飞先带了人围殴起凡的同桌，起凡刚好碰见了想要制止，却被子飞吐了口痰。起凡这孩子性子烈，怕是一时冲动才做出这种事来。后来听说起凡被他们打了差不多有十分钟，要说该还的也还回去了。”

        苏起凡没想到班主任会这样站在自己这边，一时感到惭愧，心想以前错怪了老师，老师到底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着自己的，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校长也跟着发了声：“起凡这孩子名声一向很好，虽然偶尔会犯错，但从没听说有什么大的过错。倒是子飞干的坏事是满学校都知道的，我也亲眼见过几次，那些孩子们都怕他，远远看见他就躲起来。”

        李子飞在家里跟在学校里判若两人，无论他上学时多么横行霸道，一回到家转身就变成了乖巧孝顺、听话懂事的儿子。天下的母亲都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善良纯真的，好在李子飞的母亲还算明事理，将信将疑地说：“是吗？我们小飞一直都很乖啊，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刚才说这孩子被打了，我看他头脸都还很干净，不像老师说的那么严重。”

        班主任问：“起凡，你昨天哪里被打了？给阿姨看看。”苏起凡有点难为情，但还是顺从地掀起衣服，露出青红相间的皮肤。

        李子飞母亲见了这情景，“哎呦”一声，倒自己难堪起来，忙说道：“以前我隐约也有听说小飞不好，那时只当是小孩子调皮就没放在心上，要不是今天来了，还不知道已经严重到这地步。”她回过头把李子飞抓过来，当场狠狠地打了起来，嘴里骂道：“你这个短命孩子，还想骗我多久？敢到处做坏事，还有没有把你老娘放在眼里了？”李子飞边哭边狡辩：“又不是我打的他，是他打的我，你打我干嘛！”他母亲手上更用劲了，骂道：“真以为你老娘是傻子啊？我哪还猜不到你现在当孩子王了，拉帮结派的指使着别人为非作歹，你自己倒威风凛凛！好好的书不念，考的那什么烂成绩，天天就知道鬼混，能混出个什么样子出来？现在还不赶紧改过来，以后要是闹出事被抓进去关，你一辈子就毁了！”

        苏起凡从未见李子飞哭过，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看似强大的人原来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跟其他人没什么差别，一样会痛、会哭、会害怕。苏起凡是吃软不吃硬的，现在看到李子飞的样子，竟同情起他来，劝道：“阿姨别打了，我这些伤过些天就消了，别人又看不见，不碍事的。倒是我把子飞抓成这样，应该我道歉才对。”班主任和校长也劝道：“小孩子做错事重新教他怎么做就好了，没必要这样打，关键是要让孩子听进去。”

        李子飞的母亲到底还是心疼，渐渐停了手，教训道：“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再看看你自己。以后还不多向人家学着点！听见了吗？”李子飞不甘心地点了点头。班主任总结道：“好了，我看这件事啊，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也算扯平了，就这样算了吧。苏起凡是冲动了点，李子飞也太横了点，你们两个今后都要改改，别再让我听到又有你们的事，否则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明白了吗？”苏起凡和李子飞答应了，班主任便让他们回教室去，李子飞的母亲则还留着讨论儿子的问题。

        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李子飞就恶狠狠地对苏起凡说：“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恶心死了。”苏起凡并不解释，李子飞接着威胁说：“你等着，我跟你没完。”苏起凡敷衍道：“没完就没完，谁怕谁啊。”两人一路无言，苏起凡走到一半突然说：“你知道吗，我挺羡慕你的。你明明这么坏，还有这样关心你的妈妈。”李子飞没想到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说：“你神经病啊。”

        苏起凡轻笑一下，意识到没必要说出来。他刚才走神想着要是苏仲生和李秀梅知道自己的情况，会不会像李子飞母亲这样跑到学校兴师问罪。心里有一个声音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说他毕竟是亲骨肉，他们只是工作忙才放着让他独立；另一个声音却推翻了这些理由，反驳说他们还有精力疼爱张顺平，更何况昨晚他们只是追问他打架的责任，不曾关心他受伤了没有。两种声音争执不下，最终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只能不了了之。

        经过这两天的几场冲突过后，生活反而恢复了平静。苏起凡和李子飞不死不休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一来班主任有令在先，谁都不肯先触这个霉头；二来彼此都有所忌惮，苏起凡怕李子飞的暴力，李子飞怕苏起凡不要命的冲劲，两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没再出过什么事。而苏起凡自从与李建杰撕破脸皮后两人便算是绝交了，一开始李宗瑞卡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慢慢偏向李建杰，跟苏起凡的联系也逐渐断了。苏起凡当时既然敢跟李建杰把话说明白了，自然做好了面对这个结果的准备。他只是唏嘘感慨，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到最后竟变得老死不相往来，此后的人生中再没有什么交集。

        春去秋来又一年，苏起凡他们步入了毕业班。毕业的情绪每天都蔓延在空气中，随着时间流逝越酿越浓。班里谈论的话题集中在准备去上哪所中学、听说这所中学怎么样、另外那所学校又怎么样等方面。小升初是根据片区划分的，偏偏望海村所属的中学是出名的差，里面的学生打群架、打老师、收保护费等事件都算不上新闻。家长们都害怕这所中学的风气，所以有能力的家庭千方百计地让孩子逃离片区的约束，符合条件的家庭可以享受政策优待到镇一中去，不符合条件的只能花上一两万块买到镇里或其他镇出名的公立学校里，或者投入更多钱送到好的私立学校。优秀的生源都跑掉了，有几个家庭困难跑不掉的，只能等着跟那些剩下的人一起变坏。

        最后一年里许多人都在争夺能够取到的荣誉，那一次的三好学生评比给苏起凡留下难以抹去的回忆。每个班基本都知道班里的三好学生稳定是哪些人，苏起凡也同他们一样照惯例等待着自己名字出现。毕业班多出了一个市三好生和两个镇三好生的名额，当校长念出市三好生是李宗瑞而非李诗琪时，台下出现了一些议论的声音。李诗琪是全班公认的最优秀者，不免有同学会为她抱不平。校长接着将镇三好生颁给李诗琪和李建杰，苏起凡本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却错失了这个机会，失落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不过这结果也还算可以接受。校级三好生则有十个名额，苏起凡怀着紧张的心情准备上台领奖，然而在念到李可馨之后还是没有轮到他。

        苏起凡有些慌了，李可馨本不该出现在名单中，多年来她成绩平平，并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接着又念了两个平时不起眼的同学的名字，颁奖就结束了。苏起凡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班里优秀的学生都获了奖，就连比他差的也得奖了，唯独他被漏掉了。他感觉四周的目光似乎看向了自己，自尊心和虚荣心令他感到特别耻辱。照理说是不可能漏了他的，大家在各种奖项上听他的名字已经听到麻木了，他没拿奖反而显得不正常。

        散会后他们排队回教室，陈宇走在他身前转过头对他说：“不公平！里面一定有问题。”走在左边的一名女生听了，插话道：“难怪我这些天老在学校碰到可馨的爸爸，应该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苏起凡还在沮丧中，那女生看苏起凡不说话，倒跟其他人聊开了，无非说老师偏心，把李诗琪的奖给了李宗瑞；老师收礼了，才会让没资格的人也得了奖；有的家长暗中走后门，真是不要脸之类的话题。这些风言风语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谁，不过所指又十分明确，传到李可馨耳朵里，把李可馨气得跑回教室趴在桌上哭。

        苏起凡从小就对人情世故比较迟钝一些，这些年也只知埋头看书，并不肯相信他们的说法。他相信老师们的为人，也相信熟识的同学不会愿意走后门。他回到教室把情绪调整过来后，制止那些还在八卦的人道：“你们不要再乱说了，我都不当一回，事你们在这瞎猜个什么劲，别无缘无故伤到了别人。”

        李子飞听了苏起凡的话也来凑了个热闹，说：“呦，我们苏大才子就是肚量大，一个小奖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反正他有那么多奖，户口又不在这边，当然体会不到我们这些要拼命挤进好学校的小人物的艰辛。”

        苏起凡想回敬他几句，李友民拉住他说：“算了，用不着跟他一般见识，等一下闹大了老师那边不好交代。”

        苏起凡见班里人津津乐道的势头，就算表面上不议论，背地里肯定也不会停止，刚想作罢，不料李可馨却哭着抬起头对他吼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要不是因为你他们会这样子说吗？”

        苏起凡像个丈二和尚，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班里爆发出一阵看热闹的笑声，难堪使得苏起凡的脸变得通红，他问道：“你发神经啊？这怎么就怪我了？别这样随便冤枉人，你自己问问别人，看我有没有说你什么。”

        李可馨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用哭腔喊道：“要不是因为你平常到处表现，还那么喜欢炫耀，把所有的奖都给拿了，他们今天会这样看我吗？凭什么我拿了一次你的奖就不行，大家就都要说我走后门，都要护着你？凭什么你可以高高在上地昂起头颅生活，而我们却必须在低处仰望着你？你这个贱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我已经忍你很久了，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就感到恶心！”

        这一番言辞把苏起凡撞得头晕目眩，原本他尖牙利齿，此刻却无言以对。李子飞的笑声好像隔了很远，他环顾周边的同学，他们的形象也都变得模糊起来，唯独一张张笑脸格外醒目。奇怪的是，李可馨站在那里哭泣的样子却是清晰的。苏起凡看着她，一直想拼凑起一些话来反击，然而脑海里的词汇全都漫无目的地乱飞，让人一个也抓不到，倒是有的词句已经先从嘴里跑出去了：“对不起，如果无意间伤害了你，真的对不起。”

        李子飞夸张地叫道：“哇靠！我们的苏大才子竟然主动向人道歉了！可馨这可是你的荣幸啊，你就别哭了，要感到骄傲才对。”苏起凡像是听不懂李子飞的意思，装作正常地坐回椅子上，李友民在一旁不断安慰他，他也只是装作没事一样。他现在只想把自己锁在一个小空间里，李可馨的话仍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回响，像是无形的刺扎得他的心不断收缩。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一股寒流从皮肤渗进五脏，冷到他想要蜷曲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这么不欢迎我，我为什么还要被生下来？”每当苏起凡感到悲观时，心底就会有一个小人出来说话，“我这么烂的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到哪都只是个累赘，没有人在乎我是谁，反正不管做什么别人都会讨厌我，我又何必死皮赖脸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自杀了，但这次的感觉比以往都要浓烈，那个声音接着说道：“真的，死了算了，好过于活着有这么多烦恼。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多少人为我流泪，可能只有爸爸妈妈和友民会感到伤心吧。但是他们又能伤心多久呢？时间一长还不是慢慢就忘记我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死了以后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想过他们会有多么伤心欲绝吗？还有在乎你的那些人呢？余哲、苏冉和哥哥们，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们不会难过？你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却要让别人负担着你的悲伤活下去，你对得起他们吗？还有，还有你的理想呢？不是想要像书里的伟人那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吗？你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就这么放弃了，不是懦夫是什么？你平日里最看不起那些受了一点伤就回家找妈妈哭哭啼啼的人，现在你这样的想法比他们更让人看不起！”另一个小人的声音总会及时阻止他的悲观念头。但是这次苏起凡厌倦了它们不休的争论，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出言打断说：“够了！都不要再说了。从小到大一直看着别人的脸色活着，努力去讨别人的喜欢，我已经受够了！好累了，真的活得好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这样吧，放学后去那栋还没建好的五楼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无精打采地等到放学铃声响起，收拾好书包后有气无力地跟着李友民往校门走去。在路上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不过听不真切，便没有回头去看。那声音又叫了两次，这次他听清了，一旁的李友民也碰了他一下，说：“喂，你怎么了，诗琪在后面叫你你都没反应。”苏起凡对他勉强笑道：“没事，走神了。”回过头略带疑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李诗琪小跑着赶了上来，还在喘着气，说：“没什么事，我只是看你今天状态不怎么对，过来劝劝你别太把早上的评选放在心上。”苏起凡倒笑了，说：“这哪有什么，要说也该是我安慰你不要放在心上吧。市级跟镇级差很多的，我一个校级的没了就没了，反正也没少拿了。”李友民跟着说道：“是啊，诗琪你太可惜了，大家都认为市三好生应该是你才对。”李诗琪对着苏起凡笑说：“我没事啦。你没事就好了，别想太多了，再过两周就是毕业考试，好好加油考个好成绩才是最重要的。对了，这个送给你，一直没告诉你我很欣赏你。你还没给我写留言本呢，下午要帮我写一下哦。”李诗琪拿出一张精美的毕业贺卡给苏起凡，道别后便走了。

        苏起凡看着李诗琪微微晃动的马尾辫，她说的“我很欣赏你”五个字在他的心里一直回响，唤醒一股暖流流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呆立了一会，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头一次受到别人真诚的认可，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也不是因为他的表现，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原来这种感觉是那么美好，他抬头注意到今天的阳光那么明媚，把他眼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想起读到一半的书还没有看完，喜欢的动漫也还没有完结，就连前些天买的零食都忘了吃。活着有那么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他突然又不想去死了。很多时候的很多选择不过是一念之差，很多时候的很多关头不过差一点契机，李诗琪不知道她误打误撞中帮苏起凡去除了一个魔障，而苏起凡将一辈子都记得她的好。

        李友民撞了他一下，打趣道：“喂，看呆了啊？喜欢就追上去啊。”苏起凡说：“别想多，习惯性走神而已。”李友民笑道：“你就天天拿走神当借口吧，你不喜欢人家，不见得人家不喜欢你哦。”苏起凡没好气地回答：“乱讲什么，平时都没跟她有什么交流和往来，而且怎么可能会有女生喜欢我。你们这些家伙平常就喜欢这些爱来爱去的八卦，无不无聊，赶紧回家吧。”李友民并不肯放过他，说：“你不打算一起看看贺卡上写什么吗？是不是怕表白信被人看了？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苏起凡嫌弃地说：“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受不了你。”他把贺卡翻开，上面娟秀的蓝色字迹分三行写着：“致起凡：你永远会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李诗琪留。”李友民看后叫道：“哎呦，直接就叫起凡，就差加个‘亲爱的’了，不行不行，太肉麻了。”苏起凡一脚对他屁股踢了过去，骂道：“去死吧。”两人嬉闹着回去了。

        最后短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升学考试和互写留言本，只有苏起凡的生活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没有多少人需要他的留言，他也不想自讨没趣地加入他们的活动。他给李友民写道“如果你永远是这个你，我们便当一辈子的朋友。”给李诗琪写了：“愿你的善良与你同行，愿你的勇气给你力量。”至于其他只是为了凑足全班名字而找他的人，他也就凑合地写了诸如“愿未来一帆风顺”的套话。

        每天都有人为即将到来的别离哭泣，只有苏起凡看起来无动于衷。他一直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书，好像永远有看不完的书一样。一些人在背后说他冷酷无情，他听到了也不当回事。现实世界的孤独让他逃往书中的世界避难，如果没有这些书，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正是因为有《悲惨世界》教他纯真善良、《老人与海》教他永不屈服、《野性的呼唤》教他热爱生命……还有那些壮阔传奇的历史、伟大人物的传记和修身立节的经典，都赋予他巨大的精神力量，所以他才可以在内心被极端情绪占据的时候，依然挣扎着去追求真善美。

        事实上苏起凡这么敏感的一个人，当然也会感到惆怅，也会有舍不得。这里毕竟是陪伴了他六年成长的地方，尽管给他带来了不少痛苦的经历，却也给他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这里有很好的老师，虽然他们有不少缺陷，但长久以来引导着他要做一个好人；这里有可爱的同学，虽然他们有时会随波逐流伤害他的感情，但大多本性善良；这里有难舍的朋友，虽然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但已弥足珍贵。苏起凡只是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向全世界宣泄自己的感情，然后期待着全世界去理解他们。他把感情深藏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学会自己去消化这些东西了。

        苏起凡记得，最后那段时间里他和李友民每天坐在如玉的沙滩上，看着白云悠悠飘，听着海浪轻轻拍，面向对岸憧憬着村庄以外的未来。毕业考试总归还是到来了，印象里学校从没像那天那么空旷安静过，仿佛周遭的世界都静默地注视着他们的别离。他们在这座学校里相遇，又在此一起答完了最后一场考试，然后像往常一样各自结伴回家。苏起凡知道，这一别之后，他们之中很多人仍会继续在一起，而他则会变成他们的陌路人。

        考完试第二天苏起凡就回了凤梧村。他原以为毕业会是多么动人心弦的一个结局，没想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