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我也分辨不清这是什么文体,就算是纪实小说吧,已经纠结在心里多年,不吐不快。这是我一直想写的故事,我就是文章里的二姐。
香秀今天要送走两个哥哥,一个是她的亲哥哥。
香秀是爹妈唯一的宝贝女儿。她有一个哥哥,二个弟弟。她是哥哥的尾巴,哥哥爱打乒乓球,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的香秀也要挤上去打二下。哥哥喜欢下象棋,香秀也要抢着走两步。哥哥对这个长得像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调皮又漂亮的妹妹只好服从,一直呵护娇宠着她。
今天亲哥哥要远远地离开家乡,去黑龙江插队,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家。
香秀心里难过极了,不知哭了多少回,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红得像桃子。
还有一个要送走的是二哥哥,那种恋恋不舍的滋味更加难以诉说,香秀感觉心在疼。也许有人一辈子都感觉不到心疼是什么滋味,但是十七岁的香秀感觉到了,那种疼,会逼你流眼泪 。
二哥哥是亲哥哥的好朋友,就住在香秀家的隔壁,叫志明。
志明会修电灯,会修半导体,会修钟表和缝纫机,不管是啥坏了,志明都会想法修好。而且志明随叫随到,不收钱,不管周围谁家,认识不认识,志明都会去帮忙,甚至还会帮孤寡老太太去挑水。周围不管是乡民还是职工家属,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个好小伙,有事都会去找他。
志明常到香秀家旁边收旧摊的破烂货堆里寻找旧书看,他喜欢的是有关电子管,电阻电容和有关照相的杂志书籍,香秀一点也看不懂,可是志明找到这类书籍就当宝贝,淘换回家去用功 。
志明和香秀哥哥常在一起玩,哥哥说香秀,我是你的大哥,你就叫志明二哥哥吧。
哎!香秀高兴地答应着,随口叫了一声:爱哥哥!
香秀读过红楼梦,知道里面有个史湘云,故意把二哥哥宝玉叫成爱哥哥。
香秀调皮,以后见到志明就故意绕着舌头叫爱哥哥。
其实香秀是偷偷地恋着志明了。
今天,志明和哥哥都要走了,都去黑龙江插队。香秀一下子失去两个哥哥,她闷在被子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听说黑龙江那边很冷,从两个哥哥报名的那天起,香秀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给他们织围巾,织的又宽又长,可以让两个哥哥围住脖子包住耳朵。
香秀把围巾交给志明的时候叫了一声爱哥哥,眼泪就涌出来。她转身扑到亲哥哥的怀里,索性大哭起来,一边喊着,我舍不得你们走!
哥哥一边收拾行囊,一边也掉了眼泪,他把发来的棉大衣,棉裤和围巾鼓鼓囊囊地塞了三大包行李,扔在屋子角落,走过去安慰也在擦眼泪的母亲。
志明也在家里收拾行囊,志明的书多,都是收旧摊里淘换来的破书旧书,但是对志明来说,这就是他的宝贝。
志明其实连小学也没好好上完,因为出身不好,在学校老是被人欺负,他就天天逃学,老师也不关心这个被社会遗弃的孩子。就这样混了一个小学毕业证。又赶上文革,当了社会青年,其实就是无业青年。
志明是姥姥养大的。志明的父亲是旧政府的公职人员,肃反运动后期据说是在上海被打死,连尸体都没有见到。母亲也被押到大西北去劳改,那年志明才八个月大。
从此,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口饭一口汤都是外婆喂他,志明再见不到父亲。
十几年以后再见到母亲,对志明来说,这个母亲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被外婆带到潮铺这个靠海的小县城抚养长大,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有外婆。
志明从小没有享受过父爱和母爱,就像一个孤儿,但是血统论注定他是反革命的后代,于是志明在学校,小县城的孩子们就叫他反革命。老师也呵斥他,动不动就罚站。下课老师走了,孩子们就围住嬉笑他,有个别的还朝他吐唾沫,甚至朝他身上尿尿。
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就像一条野狗,谁都可以欺负,何况他是反革命的后代 。
那时候, 反革命这个名词,比被骂是婊子强盗还恶毒 ,潮铺的女人吵架时,会把反革命当做脏词来骂人 。
志明不会和人打架,但他受不了这样的污辱,只好逃学,外婆也没办法 。
外婆年轻时嫁到上海,外公在大饭店当办事,日子过得不错,自己有楼房,后来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掉,外公遇难,外婆就靠给人家洗衣缝补过日子。
外婆能吃苦,大冬天也不歇着,每天泡在冷水里搓洗收来的脏衣服,手掌和小腿都长了冻疮,后来变成一块块紫黑的死肉。
解放战争时,外婆被飞机轰炸吓怕了,就逃离上海,跑回乡下潮铺县的娘家,为了给高龄的母亲送终,再没回上海。后来就在海边的潮铺县城开了一家小店,借以度日。谁知又被公私合营,小店上交,外婆成了小商业主,成分也不光荣。
志明不但没有爹妈的呵护,还从小受到爹妈的连累,在他的潜意识里,爹妈都是坏蛋,他不知道爹妈长得什么样,只觉的爹妈就像魔鬼一样,一直在害他。这世上只有外婆疼他。
志明有两个姐姐,大姐小学毕业就在海边的码头搬砖头挣钱,早早就嫁了人。二姐一度离开志明到母亲身边去读过几年小学。一家人离离散散,全家人团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唯有外婆一直陪伴着志明。
志明有时背着书包在街上溜达,有时坐在海边幽寂静无人的地方,翻开书本自己学习,他把语文书里的课文都背下写下,把《董存瑞炸碉堡》、《半夜鸡叫》、《我们也要当红军》等课文背的滚瓜烂熟。
志明还没上学时,就会算术,那时外婆还开着小店,顾客拿了东西,不等外婆张口,志明就能算出该收多少钱,冲着外婆喊出来,把外婆喜得直夸他,我外甥真聪明!
志明小学毕业后,文革开始,志明也不去参加外面的拉帮结派搞武斗。
当时,志明的大姐夫送给他一个半导体,他被这个能说话会唱歌的半导体吸引住,沉溺其中,开始研究这个小盒子为什么这么神奇,而开始爱好无线电。没日没夜地看书鼓捣。后来自己也会组装半导体收音机,连带着钟表,电器,照相机志明都会修。家里那个破桌子上堆满零件,还有一个电烙铁,可以焊接 。那时如果可以摆个修理摊,志明完全能够养活自己。
但那时,不许搞资产阶级那一套,摆摊,小买卖都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人们只能等待国家统筹安排,志明只能是一个小学毕业的无业青年。
志明从小没和母亲在一起,难免疏远,不是那么亲近。
等母亲被释放,后来又改嫁,这时外婆已经老了,就让志明去到母亲身边。也就是去到香秀住的那个地方,潮铺县郊外的水滩,香秀才和志明认识。
志明来到水滩,面对母亲这个陌生的女人,张不开口叫妈妈 ,但是志明懂得对大人要有礼貌,他从来不会对母亲大喊大叫。
还有那个陌生的男人,是志明的继父,志明更加无法开口叫他爸爸。
香秀听说隔壁来了一个男孩,是隔壁阿姨的儿子。香秀开始不知道志明的家史,看志明怎么也不像是隔壁阿叔的儿子。
志明白白净净,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斯斯文文,看上去一表人才。
隔壁阿叔没有文化不说,黑不溜秋,眯眯小眼,倒是挺和气 ,可是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好,见人只会嘿嘿地笑。在单位当门岗,有时能看见他在屋后种菜,有时去海边钓鱼,挺勤劳的。
隔壁阿姨也是,很叫香秀奇怪。阿姨长得很漂亮,文静娴雅,和周围的船员家属完全是二路人,倒是和志明能对上号,像志明的妈妈 。
阿姨像是从大城市来的,气质不俗,据说阿姨文化不错,原来是坐办公室的,写出来的字也和人一样漂亮,还会唱歌 。可是这么漂亮的阿姨怎么会嫁给这个没文化、长得又丑,只会看门岗的阿叔?
不过,阿姨一家也是才搬来水滩三年,和香秀家做邻居,起初志明还没有来。
自从来了志明,香秀更加关心这家邻居,就去问母亲。
母亲说一个孩子家知道那么多干啥。香秀非要母亲说,这才知道志明的祖上三代都在上海,曾祖父还是举人,志明爷爷跟着孙中山追求三民主义,也殒命在革命上。
隔壁阿姨在文革时被家属们当批斗靶子,开完批斗会,就要她写材料,交代历史,所以家属们都了解这些,本该是隐私的事情。那时,志明还在外婆家,没看到母亲被批斗的屈辱情景。
可是香秀不觉得隔壁阿姨是坏人,对志明更是觉得他可怜,志明把外婆当妈妈了。
香秀家里那架挂钟老是坏,哥哥怎么修也修不好,志明一来就修好。还有妈妈的缝纫机,就像是志明承包的,志明来了,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儿就修好。
志明还给香秀组装了一个半导体,香秀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听广播。
志明不但送半导体给香秀,还教她怎么调试,怎么用天线,很耐心。香秀故意和爱哥哥靠近些,香秀靠过来,志明就躲远一点。但是香秀看得出来,志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爱慕,志明是正人君子,只是在心里爱慕着香秀。
志明还给香秀照相,照了好多张,还会自己洗照片,香秀拿着照片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香秀不但喜欢照片上美丽的自己,更喜欢给她照相的人。
香秀一口一个爱哥哥地叫着,志明纠正她的发音,傻乎乎的志明以为香秀不会卷舌头,还做样子给香秀看,说念二的时候舌头要卷起来。香秀咯咯地笑,就是不卷舌头,还是爱哥哥爱哥哥地叫。志明只好傻笑,俩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又一起傻笑。香秀最喜欢志明憨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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