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母亲节,又恰逢周日。按理说我应该写点文字,也似乎确实该写点文字。
但我没有动笔。不止没有动笔,整个人像朵沙发上的蘑菇,一整天都泡在了爱奇艺的高分电影里。
刚过完母亲的百日,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没有了母亲的母亲节。虽然母亲在世时我也从没给她过什么母亲节。
母亲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农村妇女,她也似乎不知道每年当中还有一天是专门属于母亲的节日。
也许心态不够阳光的缘故吧,说实话,我向来抵触仪式,尤其像“母亲节”“父亲节”“情人节”这类商家热炒起来的洋节日。
子女对父母的孝敬应该属于心底流出的热血,应该渗透在琐碎的每一天日子,何必在意什么节日不节日。
但就在昨天,我第一次为自己曾经的狭隘与偏执而感到抱歉:失去了母亲之后,我突然发现这个节日的另一种意义——它让我的哀伤和酸楚有了集中发泄的机会,而不是一层层地垒在心底囚禁我所有的快乐。
其实在医院诊断告诉我母亲癌症晚期的结果时,在我们兄妹三人偷偷躲出去抱头痛哭一场之后,我已经从理性上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生养了三个子女几乎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家庭的最亲近的人,她要永远地离我而去。
但所有理性砌起的高墙在那个瞬间竟然那么不堪一击,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感情丰富而脆弱的凡夫俗子。
从那以后的每一次回家,我能看到的只能是定格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而已,所有的交流只能出现在梦里。
再也没有那个人坐在椅子上即使端着饭碗也忘不了给我絮叨家长里短,再也没有那个人给我诉说我虽然好笑却从来不打断她絮叨的陈芝麻烂谷子,再也看不到那个人端着饭碗骂着闯进屋门要肉吃的老花猫,再也听不到她抱怨老爹一辈子从来不操心只知道闷着头伺候泥水里的庄稼稞子……
我小时候身子弱,三天两头肚子疼,是前街后街都出名的“病秧子”。每次生病疼得我在地上打滚,身子蜷成一团蛋,冷汗珠子淋湿了她的脖子和后背,是她抱着、背着、用简陋的两轮车拉着我四处找医生。
她没有文化,虽然上过几天识字班,可最终也没认识几个字,她的所有信仰交给了老天爷和各路神鬼,她到处打听偏方,四处打听灵异的神汉和“姑娘”(神婆子),因此我吃过稀奇古怪的种种东西,拜过叫不出名字的各路鬼神,以至于现在我一见寺庙就胆怯却又亲近。
在她的三个子女中,我身子骨最弱,模样儿又最丑。所以她常常替我犯愁,生怕长大了讨不上媳妇打了光棍儿,她一次次地带我去算卦,以至于我“久病成医”成了朋友嘴中的“半仙儿”。
在她的三个子女中,我最终长成她最省心却也最操心的那一个,省心是她自己也从没想过我没用她盖屋子就住上了楼房,没用她四处求媒人说媒相亲就娶上了媳妇,没用她担心找不到活干养不起自己;最操心的原因当然是我没长成她想象的样子,没走她给我谋划好的路子,她的想法常常在我这里被挡了回去……
我并不为此懊悔,真的,从来没有为此懊悔过一次。
她夸我最多却也骂我最多。夸我是因为我细心得像闺女,每次回家都打理得周全而贴心,让她在自己的伙伴和亲戚面前争足了面子;骂我是我和小时候一样常常逆着她的性子,她在全家人面前极有权威可唯独在我这里被我笑了回去。
是的,笑了回去。也许只有她明白我笑的真实含义:对她的某些观点和做法,我内心里即使一百个不赞成不乐意也绝不给她拉长脸子——我常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在言语上劝解妻子,不管老人的观点或者行为多么可笑,我们做儿女的既然改变不了她们,也断然没必要和他们争个是非高低。
逢年过节她没有烧不到的香,没有她敬不到的神。
老天爷,灶王爷、财神爷、保家姑……凡是有屋的地方就有供神的小桌子,每张桌子上方都张贴着这样那样的头像和神位。她早早地折好了元宝请来了香,以前家里穷她都是烧一支,祭奠完念叨完虔诚地跪下磕头,嘴里的话语似乎从来不重样又似乎年年一个意思。
门有门神,树有树神,六畜牲灵也都有自己的神,她从来不会忽略任何一个,手里捏着几个元宝嘴里念念有词,磕头作揖煞有介事儿。
不仅如此,老两口先是买了电动三轮车,电动两轮车,后来老头嫌电动的劲小又换成了摩托,过春节时每辆车上都贴了新鲜的红纸条儿,每辆车前她都像敬神一样烧香磕头念叨一阵子。
她不光自己这样,还要求我们也要这个样。
我当然不听,嘻嘻哈哈躲了一边去。她便不高兴,最终只能无奈地替我们在神前念叨赔不是。
“心里要有神。神无处不在,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多大本事。”
这话我信,不管在哪里,不管干什么,心里要有神,要有敬畏。
只不过我的敬畏不是烧香磕头,是长在心里,长在我每一天的琐碎里。
我再也看不到她端着元宝捻着香磕头念叨的样子,再也看不到她拿着笤帚疙瘩教训小羊羔老花猫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端着饭碗絮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陈年旧事儿,再也听不到她笑我埋怨我责备我的声音……陪伴我的,只有桌上那张黑白的照片儿。
也许,这是我失去母亲的第一个母亲节没有任何心思写点什么的唯一原因。
也许,这是我以后每一个母亲节念叨她的永远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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