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做胃穿孔手术，对于七十六岁的年纪来说，是个大手术！家里没有年轻人，我离得比较近，收到媳妇的命令后我就放下手上的事情，第一时间赶往医院去陪护。事实上，我并不是个孝顺的人，也不是个耐心的人，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肯定会有很多矛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首先，岳父酗酒成性，任何人劝说都没有用，胃出血数次住院，这一次也是被医生预言了的——“你出院再喝酒，胃就穿孔了！”——我也一直知道岳父是个固执的人，但是我觉得其他方面还好，事实证明，我严重低估了岳父的固执深度和强度！
其次，情况好一点之后，我和岳父谈了谈，他并不乐意要其他人照顾，他只要一个人，就是远在浙江打工的儿子，只是儿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而且找各种借口不回来！话是这样说的：“儿子不管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听了真的是让人想气又想笑，我告诉他不要为别人而活，可是在强大的执念跟前，我的理由显得单薄又脆弱。
“人首先要为自己活！”（我可不会说“人只为自己活”这种“混账话”）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需要理由吗？可是转念一想，我们的传统就是“重孝轻利”，孝有两个方面，一是对长辈的顺从，二是对晚辈的“教育”（我在教育上加引号，是因为我差点用了“霸凌”一词，不算错又太过，所以折了个中）——子女教育好了，才有脸面去见祖宗，其实也是第一条的引申。
对于岳父来说，儿子就是他的“小祖宗”，是承前启后的家族命脉，万万断不得的！他们这一辈以及先辈及后辈，生不出儿子是会被人瞧不起的，可以说，儿子比他的命还重要！儿子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寄托了“防老”的义务，这也是岳父的期望甚至大部分的人生意义所在，这一次病情非常严重，儿子不回来照顾他，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人生理想的幻灭，所以他才有“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大伯突发急病，浑身颤抖，刚好我进来看见，需要几经劝说才让我背他到马路对面的诊所，他和岳父心里种下的是同一个心魔——有些期待超过了死亡！
最尴尬的是，岳父一直强调他去世之后，所他有的东西都是留给他儿子一个人的，对着我说，言外之意很明显，我来照顾他是别有预谋的，我没好气又低调地跟他说，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跟我爸说过我不要他一砖一瓦——虽然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到！我岳父身上，和我父亲身上，我能看见有共同的影子。在他们眼里，所谓的财产，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其实并不多，但却是他们唯一能和子女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来就没有无条件的爱，父爱母爱均是如此！只是亲情之爱被过分渲染得伟大，记得小时候写这类作文，除了表面事件，就只有空洞的口号可喊！
在父母和子女的关系这一点上，我现在有自己的看法，按照传统的观点，是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的。首先，子女被生出来，是用来解决父母的人生问题和理想的——没有问过子女愿不愿意来这世间，可以说是非常霸道和不公平，如果说父母对子女有养育的义务，那是父母欠孩子的！而在父母眼里，给子女生命来到世间，是无法估量的恩惠，这其实是站不住脚的，猪马牛羊也一概会生孩子的，不是什么稀奇事！做父母的听了这种话，是要暴跳起来的，反驳说：你不愿意被生出来，现在去死也很容易，也不晚吧？这叫耍横！如果都觉得是活着一场误会，显而易见是父母犯错在先，凭什么要子女用生命买单？对不起，聪明人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以上是我的偏见，如果活着都在受苦是成立的话，把过错全推给父母也是不公平的！因为，父母当年，也没搞清楚怎么就睡在了一起，晌晌贪欢不知厌足……如果存在造物之主，父母也是无辜的道具兼作品，这一场演出，怎么看都像是经过彩排的闹剧！在这个问题上，黎巴嫩作家纪伯伦在《先知·论孩子》中说对了一半：“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子女未生之前，就有欲生的执念，这种执念超脱了死亡，悄无声息地跨过时间的河流！父母已经出生长大，风华正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想将这种因生命而看见的美好永远延续，本质上是对永生的执着——只是真巧，两种执着——欲生和永生无视空间的浩瀚和时间的迅疾，碰撞在了一起，爱恨之风卷过苦海，翻起几星浪花紧接着又速速破碎！
最后，我想借岳父对死亡的态度来讨论死亡，身体好的时候，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含糊，声音大到听者耳膜嗡嗡作响，“死就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用来反驳那些用死亡威胁他劝他不要喝酒的人！我也一度以为，七十多岁的人，恐怕是看破了生死的，但是现实频频打岳父的脸——每一次疼痛，要求去医院也是他！
这一次做完手术，岳父身上插了很多橡皮管，他在病床上不听医生劝告，三次把胃管拔出来，说是“凉快凉快”，硬是把我搞得火冒三丈，一顿咆哮过去：“你要是不想活，把管子都拔掉，我们马上回家，什么东西也不能吃，等着办后事！”我以为他会拔掉管子马上下床就走，事实却是：他瞪我几秒钟之后，乖乖躺下了，再也没有很闹腾！原来在死神面前，那些豪言壮语是可以不算数的！医生来查房，跟我说：“这个老人出去以后，一定还会喝酒！”我也知道会这样，又怕死又要往死里作，事实是什么都想抓住，仍然是执着——我都觉得我多次滥用了“执着”这个词！
人类及一切生物，没有能逃过死亡的，但是如果要减轻死亡的痛苦，在可能的范围内活久一点，我想还是有很多有效的方法的，核心只有一个——放下那些危及生命的执念！至于怎样度过一生，就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卷，我的回答是：首先要爱自己，才能爱他人，快乐一些，放松一些，放过自己，放过他人，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和期待！
然而尽管我哔哔哔说了这么多，坦然面对死亡不挣扎，仍然是需要时间和智慧的！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仍然有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但也没有谁规定有了愿望就要去实现，太多的愿望，只不过说说而已！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但是如果你享受游泳的感觉，就想办法泡在水里久一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