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欢迎来到非凡精读馆，你好吗？我是李蕾。今天我们一起来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我带到现场给大家看的这个版本，长这个样子。《倾城之恋》我自己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封面长得都不一样。那今天带来的这个版本，上面有一轮冉冉升起的月亮。

记得第一次到上海来的时候，我的想法是：

要在和平饭店吃一顿饭。因为那个对我来讲，意味着小马哥和金大班。

我要去看看张爱玲住过的地方。

我记得当时从丁香花园出来，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我觉得天上那个月亮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月亮，它又大又薄，然后非常凉地在那里停留，让人觉得分不清楚眼前的这个世界是张爱玲的世界，还是自己的世界。

所以，这就是一个张爱玲的粉丝到了上海之后，非常真实的心情。

我们挑《倾城之恋》来讲，也是因为它是张爱玲非常重要的一个小说，也是最为著名的一个小说。

一、张爱玲与《倾城之恋》

在改编的《倾城之恋》的电影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这个话要怎么理解呢？就是说那个海上的月亮，它和天上的月亮是参差对照的。

张爱玲的小说最擅长的写法，就叫参差对照，她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就是在讲她的美学是什么样的，她常常用的是参差对照的笔法。

就像《红楼梦》里写了一个林黛玉，就会有一个薛宝钗，这两个人参差对照，才能互相映照出美感来。

那么第二句，说“眼前人是心上人”。

你想，《倾城之恋》是张爱玲23岁的时候写出来的小说，真的是天才。

才女就是这样，23岁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她竟然能够把恋爱、婚姻、人性、时代、战争全部结构到一个短篇小说里面，而且一直到现在还在流传，我是非常非常佩服的。

这个里面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天赋到底有多高，那根本不是后天的努力能够比的。但作为我们普通人，常常觉得很幸运，还好有那么多的天才和我们并称为人类，这样我们读一读张爱玲，也会觉得离那个仰望的星空更加接近了一点。

但是，是不是读得懂张爱玲，是不是读得懂《倾城之恋》呢？这句话就像是一个谜语，“眼前人是心上人”，张爱玲很多小说都写得非常凉薄，就是她很无情，但《倾城之恋》偏偏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你看，眼前这个人，他就是我心上的人，我们两个还能够大团圆，终成眷属，这就是《倾城之恋》的结局。

其中有一段话我念给大家听，就是结局时两个主人公——女主人公白流苏和男主人公范柳原，在最后终于表明心迹的时候，白流苏的一段原话：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

什么意思？就是我还活着呀，一切都在变化，大的劫难、大的动荡，可我还活着，我有命在。

除了这条命还在，还有什么呢？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范柳原，她一直喜欢的那个男人。所以白流苏就忽然爬到柳原的身边，隔着棉被拥抱着他，那个男人也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就这一刹那，就足够他们在一起和和气气地活个十年八年了。

好多人看了这一段细节，都说很完美，特别感动。如果在乱世里面，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你看张爱玲说的，“这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也足够在一起过个十年八年了”。

什么意思呢？她并不是一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对吗？你总觉得这个结局的背后，好像有点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个就是张爱玲的神秘之处，她从来不肯给你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答案，她特别暧昧，制造很多小的细节和氛围，就像是那个烧脑的悬疑剧一样，你要不断地去了解她，然后像一个大侦探一样，盯着那些蛛丝马迹，你才能理解张爱玲究竟在她的故事里面埋藏了什么样的谜底。

所以张爱玲是难以理解的，那么这也就造成了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在看她，一直在猜测她，一直想要接近她。

那么后面这两句，“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这身边的纷纷扰扰的看客，来了一波，走了一波，人世无常。但是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剧中的人，《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又何尝不是你和我呢？

为什么这么说？那我们就先要了解一下《倾城之恋》这个故事。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张爱玲23岁，这个故事发展的时间段是在1941年前后，那这个时间张爱玲在哪里呢？她在香港，1939年的时候，张爱玲以远东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伦敦大学。

你看，学霸，妥妥的学霸。她本来是可以到英国去留学念书的，结果二战爆发，所以没有办法，她不能去伦敦，就转辗到了香港大学念书。结果偏偏到了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张爱玲这个时候正在香港读书。

我还找到了一个她在香港大学念书的时候的读书证给大家看。你看，那个时候张爱玲的样子，和我们所习惯的那个叉着腰的才女不太一样。

大家都记得她在《传奇》里面那张封面照片，手叉着腰，脸是这样的，我还模仿这个动作拍照片，我相信很多人都模仿这个动作拍照片。她瘦骨嶙峋，然后非常骄傲，一脸的不羁，而且很严肃，她不笑的。但在那张入学证上面，你看得到张爱玲笑得非常放松和好看，她的脸圆圆的，留着齐肩的短发，是单眼皮。对的，张爱玲的双眼皮是割的，所以她非常时髦，当年也很大胆。

她那个样子，你们有没有觉得特别像吴倩莲？后来吴倩莲是演过《半生缘》的，她就像一个少女版更为圆润的吴倩莲。所以那个时候的张爱玲，和后面我们看到的那个张爱玲，“临水照花人”，已经不太像是一个人了，她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应该说在香港大学念书的这段时间，是张爱玲生命中比较少见的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是她比较轻松和快乐的一段时间。可是好景不长，1942年香港沦陷，张爱玲的所有求学的履历全都被付之一炬，荡然无存。

所以张爱玲是没有毕业证的，她又从香港返回了上海，就住在现在的上海的常德公寓的楼上，当年叫作赫德路，住在这里开始了她的写作，然后就写了这个短篇小说——《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一鸣惊人，立即就被别人看见了。所以有才华还是挡不住的，你总归会闪闪发光。张爱玲的才华放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是非常耀眼和奇特的。

二、《倾城之恋》故事梗概

《倾城之恋》的故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的第一段是在写白公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就是一个普通人家，这个公馆里面有一个小姐，明明是出了嫁的，突然又返回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她的丈夫家暴她，所以她离婚，回到了白公馆。

这个离了婚回到娘家的女儿本来是来寻找大家庇护的，但是日子长了，风言风语就多了，大家都在欺负她。哥哥也不待见她，嫂子就更加觉得你总在吃我们家的饭，花我们家的钱，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办法保护她，所以这个小姐的日子就很难过。

这个小姐是谁呢？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叫白流苏，这一年她已经快要30岁了。那她要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呢？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有一位徐太太就带来了一个人，给白公馆里头的七小姐相亲，这个七小姐叫宝络。带来的这个人是谁呢？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叫范柳原。

   

范柳原非常体面，宝络如果能够嫁给范柳原，那么全家人都会鼓掌，觉得好开心，攀上高枝了。可是偏偏范柳原并没有看中宝络，反而对白流苏很上心。这就是在白公馆里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情，也是这部小说的第一段。

那么第二段写了什么呢？第二段就写了由于范柳原相中了白流苏，大家并不看好这件事，心里都想着：哼，你又来破坏宝络的好事，你以为他会娶你吗？

但是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就开始互相地试探，两个成年男女之间的斤斤计较，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算计博弈，你进我退，就在之后非常精彩。

其实就跟我们现在身边随处可见的爱情故事里面，所要经历的那些事一模一样。所以说张爱玲的现代性就在这里，她写的1941年的故事，可你会认为这明明就是2021年我们每个人都面对的现实。

那这个故事就峰回路转，他们中间博弈和调情的这些桥段特别好看，也出现了很多的金句。比如说“你就是医我的药”，比如说“我看见这堵墙，不知道怎么，总会想起一些天荒地老的话”，等等这些，在无数男女中间广为流传。

那么范柳原在最初挑逗白流苏的时候，把她从上海接到了香港，之后又送回了上海。这段惊心动魄又非常好看的故事集中在一个月的时间，这就是《倾城之恋》故事的第二段。

那么第三段讲了什么呢？讲了白流苏回到上海之后，更加没有办法立足，而范柳原也由于没有得手，所以总是对她念念不忘，所以又把白流苏接到了香港，这一去就碰到了战争。

在这个阶段，一座城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甚至有人失去了性命。但偏偏这两个人，会在大的时代的动荡中，看见了彼此的一点点真情，然后竟然就真的终成眷属了。这一段时间发生在多久呢？是一年多的长度。

可张爱玲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她把这三段处理在一个短篇小说里面，你会觉得时间好像已经失去了魔力。这三段的长度是均匀的，故事扣人心弦，牵动着你一步一步跟着张爱玲的节奏朝里面走，这就是经典的作品。

三、白流苏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一次看《倾城之恋》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短篇小说里面只有一个勇敢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白流苏。

那为什么说白流苏会显示出勇敢的品质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一个过时的人。

为什么这么讲？

你看，在《倾城之恋》这部小说的一开场，它就描写了白流苏所居住的那个环境——白公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

上海就有很多这样的小洋楼，如果走进去，你会觉得光影是暗的，好像时间是慢的，你走进去大气都不敢出，害怕惊动里面的鬼魂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你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感。白公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它讲了什么呢？说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你看，傲慢吧？就是管你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只管有自己的节奏，我根本不理你的。

这就是那种当年的大户人家，尽管没落了，依然保留着他的倨傲，我看不上你们，不跟你们玩。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是什么？胡琴是唱戏的时候最常用到的道具，胡琴咿咿呀呀地一拉，然后伶人就会走出来。

那些戏子们是什么样呢？抹了狭长的胭脂红，夹着琼瑶鼻，就鼻子是打了高光，有一道白色的梁，所以这样显得非常戏剧化，然后眼睛斜斜地飞出去。

他们在那里唱的是什么呢？非常慢，而且非常古老，好像他们生命的节奏，整个都和我们车水马龙的现实生活完全不一样。这就制造出了一种很迷幻的感觉，好像人家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里有那个世界里的规矩。就在这种气氛下，我们的女主角白流苏出场了。

那流苏是什么人呢？

她原本是白公馆里的小姐，那么这个小姐养到十几岁就许了人家。当年的结婚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就像《红楼梦》里我们看到的，说我们的大小姐元春是嫁给了谁呢？就选了秀，进了宫，后来被封了贵妃，所以满门荣耀。

那么有一个二丫头叫什么呢？还记得吗？叫迎春，就是一个木头美人。那等到要嫁她的时候，他们家这个大老爷就把迎春许给了一个暴发户家的公子，姓孙，叫孙绍祖。那这个人老太太起先就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呢？就认为他们家是才发了迹的。

你看，才发了迹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教养、规矩究竟怎么样，所以老太太不放心。但挡不住人家大老爷作主，女儿就嫁了。嫁了以后怎么样？果然不好。那个孙绍祖非常好色，“子系中山狼”，然后把身边所有的丫头姑娘们都上手一个遍，接下来还在家暴迎春。

那白流苏许配的这个人家，想来当时也是门当户对的，可是嫁过去之后就被丈夫家暴，打成什么样呢？就是血呼啦擦的，肯定是不像个样子。结果这个白小姐就做了一件事，什么事呢？就是离婚，回到了娘家。

想想看，离婚这件事在当时是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所以我说白流苏的品质中那个勇敢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

可是当时流苏离了婚，回到娘家是有人撑腰的，谁撑腰呢？

首先妈妈在，妈妈心疼女儿，自然给你撑腰。接下来哥哥们也非常愿意这件事，拍着胸脯说，回来，我们养。为什么？因为当时离婚的时候，流苏手里是有一笔钱的。可是过了七八年的时间，这笔钱流苏交给哥哥们去打理，去投资，竟然慢慢地就花光了，那流苏的日子显然就不好过了。

在第一个章节里面就讲了这么一段，说什么呢？突然有一天，这个白公馆有人敲门，来了一个报丧的人，说流苏原来嫁的那个男人得了肺炎死掉了，死掉了以后这个家里面的人，尤其是流苏的哥哥就出了个主意。

说你看，现在那边人已经不在了，那姨太太们肯定不中用的，都要散掉的，那不如你回去奔丧，表明身份。你是正房，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又没有孩子，就领养一个孩子，然后守个那么一二十年，你也就出头了，将来就能够继承这一房的家产。那么家肯定是不行的了，但总归有口饭吃。

这是什么意思？就明摆着我嫌弃你，我嫌你吃我家的饭，我嫌弃你在我们家养着是不中用的，你索性不要在白公馆里当小姐了，去原来那户人家做寡妇还比较好。

是不是很恶毒？好刻薄。然后流苏就气得什么样子呢？拿一双绣花鞋，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就簌簌地发抖，她正在绣花。

那怎么办呢？女儿受了委屈，跟哥哥没办法讲，嫂子肯定是不理你的，就去找妈妈。老太太这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所以老太太就一边咳嗽着，一边起来听她说，看她哭，最后老太太竟然说了这么几句话，来看书中的原文。

“家里面这几年已经不如先前了，前几年我还能护着你，可是这几年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顾不得你们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也是正经，领个孩子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你有没有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跟现在是不是也有一些相似之处？如果你在家里没有地位，又没有收入，靠着家里头的老太太，那么总有一天，你是会被挑战的。就在家里面养着你，你的出路是什么呢？

所以你看，显然到这里，连亲生的娘都会认为说，流苏你这么一直在家里面，有一天我要是一撒手走了呢？你的日子不是更难过吗？眼看着江河日下，白流苏在白公馆里面好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就你手里没牌了，那这个时候怎么办呢？

一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你能够依靠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自己。那白流苏还剩下点什么呢？就在这里，张爱玲就描述了一段白流苏到底长什么样，我们来看：

“流苏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

她是一个纸片人，就是薄薄的，很轻巧，好像是那个灯影下的美人，看上去很脆弱。

这在中国的古典美人里面有没有例子？有。林妹妹不就是这样吗？好像是一个灯糊的美人，这是《红楼梦》里面的原话，“是个美人灯”，就是说她吹一下可能就要碎了。可是她美，这个美在哪里呢？就是风流袅娜，她那个气质，眉目上面不见得多么明艳，可是她的美自然有自己的独特之处。白流苏就是这种美。

“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了——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

眉心宽的女子在相书上面是有讲究的，说明这个女孩子心大，就心里面什么事都装得下，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

“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

你看，这个眼睛的灵动之处一下就出来了，说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纤瘦，不怎么显老，就挺扛老的，然后她白，一白遮百丑。她在人群中只要合影，我们现在都知道，你最怕跟那个白得闪闪发光的人合影，因为她简直是合影杀手，然后她又有一双非常灵动的清水眼。

所以流苏是怎么样的？

流苏是美的，而且她的美还很独特，辨识度很高，属于那种气质和态度上面都跟别人不大一样的美。那流苏所能够倚仗的牌，就是她自己的这张脸和这个身材。

那么此时流苏多大呢？她离了婚回到娘家已经七八年了，她快要30岁了。那么在这个年纪，她想要让自己改变命运，怎么办呢？她能够想到的最简单的路径，就是要重新嫁人，靠着婚姻改变命运。可是一个30岁的不受待见的离过婚的女子，那么她改变命运的机会有没有呢？非常渺茫。

所以流苏在这个时候就必须横下一条心，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才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未来。那这个时候她的转折点来了，有一天公馆里来了一个客人，叫作徐太太，徐太太带来一个人，叫范柳原，这个范柳原是个钻石王老五。

那么徐太太因为在家里的生意上跟范柳原有一点交集，可能是想讨好他的，所以为了笼络范柳原，我估计徐太太已经把自己身边的这些圈子里的女孩子都扒拉了一个遍，这次就轮到了白公馆里头的七小姐，叫作宝络，她介绍宝络跟范柳原相亲。

那大家对于这件事怎么看呢？这里面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说知道这一天要来，整个白公馆里面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足见所有的人对于这件事都是非常重视的，然后就给宝络打扮，怎么个打扮呢？

天挺热的，不能够穿皮草，所以就去新做了旗袍，然后又去改了几个时新样式的首饰，给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这些首饰是什么呢？珍珠耳坠子，翠玉的手镯，绿宝的戒指，说明什么呀？我们家真是希望这个宝络在范柳原面前刷存在感，靠什么刷呢？我们有珍珠，我们有翠玉，然后我们有各种各样的镯子。

你看，她打扮得这么多的脂粉。可是有没有想过，年轻的女孩子最好看的是什么？就是你的青春，是那种“清水出芙蓉”“却嫌脂粉污颜色”，不打扮，青春靓丽，其实是非常好看的。花团锦簇，有的时候反而弄得俗气了。

所以你看现在的这些姑娘们，去做直播，她也会化一个看上去好像没有化妆的样子。日本一度非常流行的妆，就是精心地化了四个小时，以便于让你看不出来她化妆。所以人本身的那个气色是非常吸引人的。

可是宝络偏偏打扮得花团锦簇，老气横秋，说明什么呢？说明白公馆里面负责给宝络张罗的这些人，审美其实是比较俗气的，结果宝络就这样跟着范柳原去约会了。那当年的约会，你以为就两个人手拉着手到小树林里去吗？绝不可能，旁边有一堆的眼线看着你们，不能做出什么逾越常规的事情。

流苏就跟着宝络一起去相亲，当然也不是流苏一个人，那个车上，汽车来接，坐了七个人，直到挤不下了为止。可是相亲好有意思，那我们的范柳原是怎么样安排相亲的节目呢？第一出，看电影；第二出，吃饭；第三出，跳舞，然后送回家。

你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那个年代比较洋派、时新。可并不是这样，这些东西宝络都不在行，谁在行呢？白流苏。那流苏为什么在行呢？

第一，流苏嫁过人，嫁过人的女子，她就有过一些社交和应酬，她见过世面。

第二，流苏脑门上刺一个“勇”字，要改变命运。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范柳原对自己有点暧昧，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所以短短的第一场戏，我们说《倾城之恋》的第一段，就写了范柳原跟白流苏的遇见。那白流苏其实是拆了宝络的台，想要笼络这个男人，所以白流苏当然不被大家待见了。可是白流苏最后讲了一句话，说什么呢？说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但也要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这里有一个金句：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

那这句话当然是流传到现在的名言，我们现在看也觉得刻骨地冷酷。但它也一语成谶，是谁的谶呢？它埋伏下了张爱玲的命运。她23岁写《倾城之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可是此生，她的爱情都并不幸运，这也造成了张爱玲的爱情观，她对男人的态度，在以后我们也可以在一部一部的作品中看到。

那么在《倾城之恋》里，这个男人范柳原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四、范柳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们说张爱玲是个天才，但大家有没有想过，把张爱玲的小说放在一起来看，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这个天才的作家对女性看得透彻，但是也更加理解和同情，但是她对男性，好像就不是那么重视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张爱玲笔下的女子的名字，起得都非常精心，而且有很多名字特别巧妙。你看，“流苏”“七巧”，都很符合她们的身份，就像你们家有一个小孩，那么为想这个名字，你们要想好多天。为什么？对这个新生命很重视。

可是她笔下的男子们往往叫什么？叫“振保”，叫“柳原”，其实都非常平庸和普通。这好像也是她的一个态度，那这跟张爱玲这个人的出身也非常有关。

她是大户人家，上海的传奇，那么在她二十多岁写《倾城之恋》的时候，她遇到的男人们是什么样的？

比如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非常清秀，很英俊，而且是一个像柳枝一样苗条的人，那去看她父亲的照片，一看就是翩翩佳公子。可是他不成器，他抽大烟，他后来续弦之后，这个后母对张爱玲并不好，但是父亲也并不太管着后母，就没有善待这个女孩。所以张爱玲心目中，对于自己的父亲是非常失望的。

那还有一个什么人呢？就是她的弟弟。她的弟弟生得非常美，张爱玲就讲了，说她的弟弟经常受了继母的气，就站在她面前哭，说那个沉重的大眼睛，睫毛非常长，吧嗒吧嗒地看着她，所以她很生气。

可是也能看出，张爱玲是非常硬气的，她嫌弃自己的弟弟懦弱，没主见，继母两句话一哄她就听出来。说弟弟给她描述，今天继母怎么怎么样，她就想，这个人已经开始喜欢继母了，就很容易被笼络，所以她也看不上她的弟弟。

那么在她二十多岁之前，她认为男人好像都是非常平庸的，可是她的那些女性的亲眷里面，比如自己的亲生母亲，裹着小脚，然后敢于因为跟自己的丈夫感情不和就离婚，离了婚之后到英国去念书，她骑马、滑雪、跳舞、弹钢琴。你看，这是活得多么个性和张扬的人。

还有张爱玲自己的姑姑，跟她的母亲结伴去留学，后来一直独身一个人终老，而且始终是一个精神和物质上都非常独立的女性。

所以，可能在张爱玲的文学世界里面，女子都是比较聪明，而且进化比较快的。而男人在她看来，总有各种各样的弱点。

那么范柳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在《倾城之恋》这部小说里面，他一出场就显得非常神秘，因为他是由徐太太，就是一个像媒婆一样的人介绍出来的。那徐太太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家里面还很体面，而丈夫日子也很宽裕，所以她在介绍范柳原的时候是比较客观的，她的原话怎么讲呢？

“这个人脾气本来就有点怪癖，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的父亲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认识了一个华侨的交际花，两个人就秘密地结了婚。”

你就能够看出，首先，范柳原是个私生子。那么接下来，范柳原的父亲一定是一个有点身份和地位的人。在那个年代他就能够留洋去考察，这属于公务，派到伦敦去公干，然后又出入这些高级场所，认识了一个华侨的交际花，那说不定还是混血，然后他们两个人秘密地结婚，就生了这个孩子范柳原。

可是原籍的太太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是不承认他的。那么范柳原跟他的妈妈始终就不敢回到中国，那么范柳原是在英国长大的，这就看出他为什么那么洋派。怎么能体现出范柳原的洋派呢？在第一段《倾城之恋》的故事里面就讲到了。

范柳原不是要跟宝络相亲吗？那么他跟宝络去相亲的时候安排了三个节目，这三个节目都是什么呢？

首先，看电影。徐太太说范柳原坏着呢，他为什么要让你看电影，他把人晾在电影院里头黑乎乎地先坐上两三个小时，所有的脂粉是不是都花了？对，你花妆了。我今天在这里录节目，我录六个小时妆就花了，就看出原来的样子了。

第二，去吃饭。吃饭是看规矩的。

第三，去跳舞。跳舞是看应酬的。

所以你会不会也觉得，范柳原这个人蛮辣手的，他还是蛮心机的。你看他安排的这个相亲的节目，其实每一关都是在考验别人，所以这个徐太太会讲，说范柳原性格中有一点怪癖之处。这个怪癖让我们现在来理解是什么呢？就是童年阴影。

小的时候由于是私生子，父亲又不在身边，然后他必须在国外颠沛流离，跟着母亲过日子，所以他其实是少年的时候，没有被人好好地疼爱过或者是尊重过，那在他的心里面还是留下了一些不安全感的阴影，所以他对人其实是不信任的。

那么范柳原是怎么样回到中国，又怎么样成为一个钻石王老五的呢？范柳原是很有钱的，为什么呢？这个徐太太接下来几句话就交代干净了。

她说范柳原的父亲故世之后，虽然大太太有两个女儿，但范柳原是要确认自己的身份的，也就是说我要认祖归宗。那为什么要认祖归宗呢？为了继承遗产。所以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临终之前，其实范柳原的名分都是没有得到确认的。

可是偏偏当年的这个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在那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叫作“后”？就是家里得有男孩，那范柳原就成了他父系这一派骨血中唯一的男孩。那为了办成这件事，也很有点棘手，所以范柳原还是很吃过一些苦，才获得了继承权。

你看，张爱玲的文笔多么老辣，两句话就把这中间一笔带过。你想，范柳原是一个在英国长大的人，从来没有来过中国，想要让一个那么仇视他的大家族认可他的身份，这里面不知道要经过多少的算计和折腾。

所以可以看出，这个人心性非常孤傲，而且很坚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有一点狠的。但是他也确实很聪明，他竟然能把这件事做成了，所以范柳原最终其实是继承了父亲的遗产。那么他富裕，气派，体面，又聪明，而且有点洋派，当然很讨女生喜欢。

著名的导演许鞍华曾经拍过一个电影版的《倾城之恋》，那这里面的男女主角在选角的时候，整个香港都轰动了，说那谁会演范柳原，谁会演白流苏呢？最后尘埃落定，演白流苏的女生名叫缪骞人。

大家现在去看缪骞人的照片，其实她还是很美的，她非常时髦。可是好奇怪，我看着缪骞人就会觉得，这个人怎么会是白流苏呢？

你看，当年缪骞人演白流苏的时候是短发，而且她的面相又长得非常硬朗，她倒很像亦舒笔下的那些大女主，随便地拎一个包出去就能到中环去打拼了，能上班的职场大白领。可是她演白流苏，总觉得和那个像灯美人一样的古典女子有一些不吻合，也因为这个，许鞍华被骂了很多年。

那谁演范柳原呢？就是这个人，周润发，高大，风流，有派头，很洋。你们想，他穿上民国的衣服在那里的样子，这个就是许鞍华认为的范柳原。但其实我虽然很爱许鞍华导演，我还是有一点点不太赞同。很奇怪，在我的心目中，张爱玲笔下的男主角都是一个样子，这个样子是谁呢？就是赵文瑄。

你们记不记得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大明宫词》，周迅饰演的小太平，太平公主在灯市上面掀开一张昆仑奴的面具，那个时候这张脸，就像刻在太平公主脑子里一样，刻在了很多女孩子的心里，包括我。

后来有一次我们在陕西一个叫韩城的地方做司马迁的活动，当时请到了赵文瑄来。那么节目录完之后，我们从韩城返回西安，这段路上没有高速公路，所以我跟他同一部车，四个半小时的路程，你们知道什么感觉，我有点不敢看他。

就这个人，当他真实地坐在你的身边，你会觉得他比那个《大明宫祠》里的薛绍还要清秀和俊朗，所以我会觉得好脸红，心跳特别快，当时也没有什么计数器。然后当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你喜欢张爱玲吗？我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我说我当然非常喜欢，他说我最近在看《今生今世》。为什么呢？

他那个时候要演胡兰成，可能就是由于这一段印象太深刻，所以我后来不管看到谁，《红玫瑰白玫瑰》里的佟振保，我说就是赵文瑄。然后我看到所有的人，我都觉得把张爱玲笔下的男子套在赵文瑄身上，都合适。

你看，他显得风流倜傥，他又有那么一点不确定的懦弱和一点点小渣，所以你会被他吸引，你又觉得他好难托付，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范柳原。

那么范柳原这个人遇到了白流苏，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两个成年人。在我们很多文学作品中，你看得到都是少年人的那种冲动和爱情，梁山伯和祝英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是不成年的。所以他们单纯、明净，他们是清澈的。但是当白流苏遇见范柳原，两个人都是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把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人，那这两个人叫作棋逢对手，哪里是那个可怜的宝络姑娘能够比的？

那么这两个人的调情、暧昧以及试探，充满了什么呢？算计。所以在《倾城之恋》这个爱情故事的背后，其实是美貌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所以这场戏被二十几岁的张爱玲写得异常好看，惊心动魄，然后充满了明着来的阳谋，和暗着来的阴谋。这就是整个《倾城之恋》之所以牵动了那么多人讨论最重要的一个核心元素，因为它足够复杂。

那么白流苏和范柳原，究竟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试探着靠近彼此的？就像探戈里面推开一点点，转身好像要走了，又掉过头来再去对你勾勾指头。这一套我觉得现在的男生和女生也要看一看，有助于你理解另一半到底是怎么想的。

五、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博弈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是一个短篇小说，它的结构划分非常清晰：

第一部分是在白公馆里，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白流苏遇见了范柳原。

第二部分是一个月的时间长度，在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呢？范柳原使了一个计谋，让白流苏离开了上海，到了香港跟他在一起了。

这个在一起，后来张爱玲也专门写过，说：“大家对于《倾城之恋》这么在意，都特别喜欢它，其中大概还有一种心情，就觉得这是八卦。人们总是比较关心这两个人是先有奸情，然后再结了婚？还是先结了婚，一切才顺理成章？”

我看到这里，我也觉得非常好笑，你看张爱玲的那种小心眼。我说的这个小，是指细致和尖锐，在这里表现得非常明确，她特别知道一对成年男女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她又把握好了节奏，不动声色地让这个故事往前发展。

所以这一个月里的时间，我们就看到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个人之间高手过招，怎么样步步为营、欲擒故纵，上演了一场爱情中的间谍战。你可以把它看作《风声》，真的是非常烧脑。有的时候看得你好紧张，觉得下一刻就要怎么样了，它突然又反转了。

我们就来细说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范柳原看中了白流苏，但是又不愿意娶她，因为他心里面并不信任女人，也并不信任长久的关系，他只是见惯了风月场，忽然看到这么一个东方的美人，又过时，又过气，又很美，偏偏对他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所以范柳原就想，怎么样能够把她弄到手？这是龌龊的心思，可他非常成年人，那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做成呢？

徐太太又出场了，这个徐太太又来到了白公馆，就说，相亲的事情暂时要放一放了，因为范先生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等一等吧。这个时候大家都觉得要看笑话了，心里想着，流苏你拆散了我们的宝络，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徐太太接下来的一段话就在讲，说我要到香港去一段时间，那么总之家里头的事情多，又有孩子要照顾，就在想着是不是能让白小姐跟着我们去做个伴，也给我帮衬帮衬？你看，好像就是说这个人要旅行了，就像当年很多英国人也是，贵族庄园也是，她要带一个女伴，陪着她去打发掉很多时间，这很合情合理。

流苏多聪明，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那个姓范的他的诡计？那你说流苏这么想，她身边的人都是傻子吗？当然不是。可大家的反应是什么呢？假装都没有猜中谜底。

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巴不得你流苏早一点从我们的家里出去，可是你到底要去哪里呢？我们也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你流苏不反对，我们乐得见你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至于是堕落呢，还是堕落呢？没有人想着她会攀了高枝，都想着哪怕你是去堕落，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看得到世情的凉薄，所以张爱玲在二十几岁就能够看到这一层利害关系，还能把它写得这么无情，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我就在想，她怎么这么冷静？那这种冷背后又很悲凉。

所以白流苏就跟着徐太太一家到了香港。到了香港之后，果然是范柳原安排了一切。柳原就在酒店里面租了两个房间，一间自己住，另一间给流苏。所以看客们会想，我们都是看客，看客们会想说有没有在一起？那要怎么样才叫在一起？在这个时候，范柳原压根不想给出什么承诺，他想的是什么呢？是白流苏你什么时候能够主动地投怀送抱。

那白流苏是个什么人呢？我们说了，她身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品质，叫作勇敢，她勇敢地跟着徐太太踏上了叵测的命运。她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是来赌的。在原书中就有一段话讲了她的心理，我们来听张爱玲的原话：

“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筛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用什么赌呢？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输了，她声名扫地；如果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你知道当年有多少人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都觉得长出一口气，好盼望着白流苏跟范柳原终成眷属。

为什么呢？张爱玲自己讲过，说你看，当年一个将近30岁的女子，她又没有职业，又没有独立谋生的能力，然后她又受尽了家里的气，她离过一次婚。假设她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咸鱼翻身，那真是替好多不得意的人出尽了胸口的恶气， 对不对？这就是我们很多人都喜欢看逆袭的故事，突然看到一个小人物，然后能够一步一步朝上，能够报仇，我们都觉得好爽。所以当《倾城之恋》轰动全城的时候，看到这一节，大家的脖子都伸长了，就在等着接下来会怎么样。

所以我们可以想象，白流苏这一次去香港，这是她第一次去香港，她心中是什么样的状态？她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她其实志在必得，决定要用自己的美貌、聪明，还有那种不动声色的柔弱，去征服范柳原，对不对？前途未卜，但是看前路黑洞洞，你只管朝前杀出去，有可能才得到了那个想要的结局。

这就是我说的，她身上有一个“勇”字，而且她特别敢。她到了香港果然发现范柳原对她并没有太多的真心，只是希望她能够便宜了范柳原。可是她愿意吗？

流苏的聪明在这里就显示出来了，她不愿意，所以她对范柳原的礼貌也非常冷静和有距离感地回应。这就特别像上海女人的特点，她骨子里面是非常知道分寸的，绝不跟你有过多的热络，然后也不跟你过于疏离，但是她这个架子是要端着不能倒的，因为一旦倒了，她知道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因为她的这种态度，在范柳原试探了她几次之后，带她吃喝玩乐，然后也很殷勤，可是发现流苏依然没有投怀送抱。这个时候，范柳原干了一件事，什么事情呢？

当你发现有一个女孩子，你一直去献殷勤追求她，她都不理你，你会怎么做？有一些男孩子掉头就走，算了。有一些男孩子就气鼓鼓地去大骂这个女孩，那也会撕破了脸。那么还有一种人，他会怎么样？他会把你先放在这里，他掉头去追求别人，而且当着你的面炫耀和秀恩爱。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气你，给你看吗？然后看你到底是不是在意我，这种人是不是很心机？这种人就是范柳原。

范柳原就在这个时候找了一个“情敌”，来给白流苏做样子看。这个人是谁？叫作萨黑荑妮。这萨黑荑妮也真是了得，这个人物出场就非常漂亮，读给大家听。

那书中就写道，流苏跟柳原其实是小小地怄了点气的，因为两个人都深知对方的那点暧昧心思，然后都等着你先主动走一步，我是不肯负责的。

那么这个时候，范柳原就故意疏远了流苏，接下来有一个女人出场了。这个女人出现的时候，迎面遇见一群洋绅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叫萨黑荑妮。她是一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但自称公主的人，说明还是有地位的，而且被一群男人捧在手心里，是一个典型的交际花。

她长什么样子？我们来看：

“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

这个妖魔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她长得像妖魔鬼怪，而是她充满了性感的诱惑力。就是你看她一眼好像觉得，天呐！魔鬼魔鬼，我要犯罪！就是这种感觉，尤其是那些书呆子，恐怕见了她就不能自持了！

“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

说明什么呢？她是一个混血，血统的来历不一样，所以才有那么尖和那么薄的直鼻子。

“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

那种厚嘟嘟的肉肉的嘴唇，是不是也很性感？那她穿衣服也很大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金鱼黄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

光这个金鱼黄就已经非常惊悚了，我只在李玟的演唱会上看见她穿着金鱼黄的紧身长衣，那身材真是让人要喷鼻血的，很少有人能够驾驭得住这个颜色。你就想李玟的那种样子，她非常性感，而且非常御姐范，我觉得萨黑荑妮就是这种人。

然后她露出晶亮的指甲。你看，是美甲的，那个时候就美甲，很时髦。要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领口挖成极狭的V字，从领口直开到腰际，形成一个狭长的一线天。”着装大胆吧？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放到现在给你，你平时也不敢穿，除非你是去走红地毯，对吗？你会见到那些女明星们穿这种狭长的一线天。对自己的身材不自信，对自己的气场不自信，对自己要去的场合不自信，你都没办法驾驭这样的服装。

所以萨黑荑妮一出场，你就知道这是一个见惯了男人的尤物。那范柳原把这个人带来给白流苏看，你就会发现她和白流苏压根就是两种类型的物种。

那么范柳原想要干什么呢？白流苏一看，果然就有一点气馁，她跟我那么不同。然后流苏就说：“我原是个乡下人。”什么意思呢？这个萨黑荑妮公主说英文的，她也听不大懂，这个时候柳原就补了一句，说：“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萨黑荑妮）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这句话怎么讲？说明萨黑荑妮公主也见过上海人，以她的这个流亡的背景，总在洋绅士堆里混的背景，她见过的上海人，极有可能是什么身份？对，交际花。

那么白流苏是什么身份？白流苏可真的是小姐，她身上就是有那种过时的旧式的样子，可是萨黑荑妮就不懂了，恰恰是这个样子迷住了范柳原。柳原在英国长大，像这种风月场中的尤物他反而见得多了。直到现在对比一下男人的心理，得不到的不就是最好的吗？因为稀缺。

那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就把《倾城之恋》的这个心理又往前推了一步。那部小说里面两个女人，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可是当男人得到了红玫瑰的时候，就觉得红玫瑰是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就是白月光。当他得到了白玫瑰的时候，他就说白玫瑰是领口上的饭粘子，那红玫瑰呢？是心口一粒朱砂痣。

你看看，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再说一遍，现在也是这样。

所以，白流苏在这一场情感的博弈中，始终守住了一个底线，叫作“得到我没那么容易,我不能让你轻易得到”。这就是白流苏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了。所以在这一个月的过程中，白流苏跟范柳原之间发生了什么呢？他们什么都发生了，但什么也没发生，就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推进，但两个人把彼此看得清亮透彻。

有一天，他们两个人出门散步，走到了一堵墙的面前。请注意，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这个情节特别关键，它推动了故事的走向。

范柳原看见那堵墙，这堵墙在哪里呢？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流苏就靠在墙上，柳原也靠在墙上，这个时候范柳原就看着白流苏说:

“这堵墙，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都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个时候在这个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段话非常动人，我印象很深。所以后来在我20多岁第一次去香港的时候,凤凰卫视有一位评论员叫杨锦麟,他请我去半岛喝下午茶。到浅水湾我就问他,我说:“当年《倾城之恋》的那堵墙在哪里?”为什么会记得这堵墙？就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好像开始理解了范柳原。这个男人想不想要一点真心呢？想的。

地老天荒，所有人心中都有这样的一个梦想。可是你离那个梦想有多远呢？范柳原根本不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所以他会说，除非等到有一天，一切东西都毁掉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们俩能够在这个墙下面遇见，你才会对我有点真心吧？他不相信感情，也不相信流苏，更加不相信地久天长。

可是他偏偏说了这段话。那为什么这段话特别关键呢？这句话也是一段谶语，什么叫作谶语？就是预言，预言了什么呢？《倾城之恋》的结局，白流苏竟然和范柳原终成眷属。怎么能够终成眷属呢？真的由于一个时代翻过去了，大的动荡来了，他们两个人竟然能在乱世下，在这堵墙下重新遇见。

你看我说到这里，我的寒毛都有点竖起来。所以有的时候，个人的命运在大时代里面，是那么不由自主。可是范柳原偏偏记着这段话，记着这堵墙，白流苏也记着这段话，记着这堵墙，两个人竟能在历经离乱之后站在这个墙下相遇。你说这是传奇吗？你说这是命运吗？这还是个人的努力，好复杂。

六、毁掉一座城，成全两颗心

《倾城之恋》的故事由三个部分组成，那么第三个部分，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终成眷属的这个部分，被称为传奇。

这段时间其实在整个故事叙述线中显得并不长，但实际上是一年多之间发生的事情。那么白流苏遇见了范柳原，接下来跟着范柳原去了一次香港。那在这段时间，两个人都非常心灰意冷，认为你不是我想的那样，因为你过于精明，爱自己，过于算计。可是对于很多男人来讲，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傻傻的、好驾驭的女人。可是对于流苏来讲，她想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她有点忠心的男人。显然两个人都不符合对方的要求，所以流苏又回到了上海。

从香港回上海的时候，范柳原去送她，车子开到了白公馆的门口，人都没有下来。那么流苏回到了白公馆，她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呢？日子更难过了，对不对？去了香港一个多月，回来了之后，接下来要干什么？还是要嫁人。可是嫁人，除了之前在家里受的那些窝囊气，她自己的底牌并没有增加，反而会被家里人指指点点，说你不知道跟范柳原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你看，名声也坏了。

流苏觉得真的不能受这个窝囊气，所以这里面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白流苏就想着，她甚至想要去随便找一个什么职业做一做，那也省得在这里受窝囊气。可是又想一想，如果胡乱地找一个什么样的职业，那自己淑女的身份也就没有了。

这段话听着，是不是让我们觉得有一点小小的意外？什么叫作淑女的身份？你看，流苏虽然离了婚，而且已经将近30岁了，在当时这已经是一个蛮大的年纪了，那她还算美貌。接下来她还算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一旦她出去找一个职业来做，你想想在那个年代可以做什么职业呢？张爱玲能够做的职业是作家，张爱玲的好朋友苏青给她当了很多年的编辑，就一直编她的小说。那么苏青是怎么当上编辑的？因为离婚。离了婚之后怎么谋生呢？去做编辑，这还算体面的工作。

在张爱玲的《半生缘》里面有一对姐妹，还记得吗？曼璐和曼桢，两个人都是职业女性。曼桢做什么工作？小学老师，这算是个体面的职业。那么曼璐呢？当你没有一技之长，你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那么就像曼璐这样，可能就去做一个舞女，然后沦落在风月场所。或者去做销售员，去做服务员。那这样的职业一个女孩子一旦去做，你还能够成为一个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吗？这就是白流苏的顾虑，如果她不能找到一个体面的职业，那么名声又不好了，再要嫁人不就是更难了吗？那么如果她出去找职业，她又有什么可以依傍的一技之长呢？

你看，人的困惑就在这里。我在想，如果有一些女孩子现在正在听我讲这段话，你会不会觉得张爱玲的现代性在这里特别鲜明？她写的真的是那个1941年的白流苏吗？她难道不是写的2021年的女生们吗？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你不能有一个好的职业，那么你又嫁不到好的人家，你的处境是不是很尴尬？白流苏在那个时代所面临的难题，就在我们眼前一再地上演和发生。

那么流苏就有一个艰难的抉择：我是要随便地找一个职业，从此不要再当大小姐，死了嫁人这条心，但总归是能够谋生的，还是说我要通过一个谋爱的方法来谋生？

那这个时候白流苏怎么选呢？不知道呀，她非常迷惑。所以流苏的心理活动，张爱玲用一句话就带过去了，但是非常深刻。她怎么说呢？

“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眼下白流苏该怎么选择呢？她对范柳原并没有彻底地死心，她又对自己能够出去谋到一份好职业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所以不死心加没信心，就变成了她只好耗在这里等。

紧接着，范柳原就递了一根绫子，那你接不接呢？这根绫子是一封电报。到了11月底，范柳原拍来了一份电报，说明什么呢？范柳原也不死心，他还没忘记白流苏，而且他就认定了，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那这个电报上很短，只有一行字：“祈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

你看到这里，你说完了，就这样啊？不然还能怎样？这就是范柳原的毒辣之处。我就告诉你，我给你买了船票，希望你到香港来。来做什么呢？来了算什么呢？我都没讲，你自己想，你给自己定定位置。

那流苏怎么定位置呢？流苏眼下的处境是自己天天在看脸色，一天没有一天好过，然后所有的人都想把她推出去，哪怕明知道你去了无非当个情妇，此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得来，搞不好身败名裂。可是家里面的人依然想着由她去，所以流苏又踏上了去香港的那条船。

这是她第二次去香港，同样是为了范柳原，可是和第一次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第一次她去，我们讲过她有什么样的心理？我希望通过我的美貌、聪明和我的气质，能够征服范柳原。可是这一次再去，她没有退路了，她非常难堪，可是不去又无路可走。所以这一次去，白流苏是痛苦的，这个痛苦被张爱玲巧妙地隐藏在了天气里。

这次去天气不好，下着雨，湿哒哒的，而且很阴沉。范柳原在码头去接白流苏，白流苏穿着一个绿色的玻璃雨衣。这就出来了一个流传了很久的名言，就是范柳原的情话。你们看了以后就知道范柳原有多么厉害了，只要他想让女人喜欢，基本上都是可以做到的。

看见白流苏穿着塑料雨衣，这能有多美呢？然后范柳原就说：“药瓶。”然后流苏就认为，你是在讥讽我吗？好像我这么孱弱，这么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来投奔了你。真的是非常不堪，对吗？然后范柳原又附耳加了一句，说：“你就是医我的药。”那流苏怎么样？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有没有觉得好妙？你看，先说药瓶，接下来叫附耳过来。为什么？贴在别人耳朵上说话，证明了两件事：

你们很亲密。

贴在耳朵上说的话，都是不能够告诉别人的话，所以你们两个人有特殊的联系。那个悄悄话，随着呼吸吹到别人耳朵里，骨头都要酥的，对吧？

“你就是医我的药。”天呐，这个药瓶原来医的是我。那我有什么病呢？我没病，既然我说我有病，你又是我的药，只能证明一点，是什么呀？相思病。

你看，他也不讲我想你，他也不讲我心里有你，他甚至不讲我放不下你，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你是医我的药。”我好想撞墙。那流苏怎么样呢？流苏就红了脸，白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她的痛苦怎么办？没办法，放下吧。然后她的不甘心怎么办？也没办法，扔在一边。此刻这个男人的甜言蜜语已经把她熨平了，对不对？两个人的难堪已经化解了，所以这一点特别重要，你就看得出，范柳原第一是情场高手，第二他还是愿意讨流苏喜欢的，说明他心里面还是存了一点真情，可是他偏偏不表达。为什么？因为这个男人吃定了你，都由你来做好了。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两个人第一次接吻，他们开始同居，找了房子，柳原请了女佣，那流苏就过上了被柳原养着的生活。但是流苏心里是非常清醒的，她的清醒就是范柳原也是不要孩子的，那么眼下柳原喜欢她，图新鲜，那这个劲会不会过去呢？她也不知道。

所以这个时候的流苏我们看得到，她不管再勇敢，再聪明，再有底线，她只是被这个命运的安排推着走，随波逐流。所以在这个时候，流苏其实是有一点点转变的，这小说里面有一段话，就描述了她对自己这段心境的明白，她是怎么说的呢？我念给大家听：“流苏心里面认定了一件事，范柳原还是爱她的，但是爱她也不过如此。”

那么流苏对这个“不过如此”怎么看呢？她有一个很清醒的认识，她说：“年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可是一转眼就憔悴了。”那下面这段话很重要，说：

“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也戳中了很多人的心思，这就是爱情跟婚姻最大的不同。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天雷勾动地火，是瞬间的爆发，是特别耀眼的感情，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一定有运气遇到过真正的爱情。但是爱情就是很容易消失的，爱情是短暂的，因为它短，它的力量非常大，它的光芒非常耀眼。

可是婚姻呢？婚姻是爱情慢慢转化过的结果，甚至没有爱情也可以有婚姻，大家要的是长期的保障，是能够在一起共同对付生活。所以流苏会说，如果没有这个保障，你想要长期地抓住这个男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到了现在，很多人也都认同。

但流苏心里怎么想呢？流苏说：“管他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而且她跟了这个男人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是可以放心的。

看到这里你有没有发现，在香港被柳原包养在公馆里的这个白流苏，和当时在白公馆里那个还没有遇见范柳原的白流苏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在白公馆里虽然日子难过，可是白流苏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还是要嫁人的，对不对？可是到了现在，她的心里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化，就是“管他呢”。

为什么“管他呢”？这里面有两层意思：

第一，白流苏眼下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是被动的，此刻两个人的关系是由范柳原决定的，所以她只好说：“管他呢！”

第二，白流苏终究是喜欢范柳原的，所以她也认可范柳原给她的这些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更好一点。

所以我后来一直在想，亦舒师太一定也是爱张爱玲的，所以你看她的《喜宝》里面不是写出了女孩子的名言吗？我想要的是什么？是爱情。那如果没有爱情呢？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那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钱呢？那我还要健康。

所以人的这个底线就在一寸一寸地往后缩，那这个后退是什么造成的呢？是环境，是你不能够左右的那个事实。在这里我其实是看到白流苏有一点点妥协的，她是对范柳原低了头，原本就想可能就是这么混下去吧，过一天算一天，及时享乐。那如果故事到这里就收尾了，我们也会觉得正常、合理，但很平淡。

可是《倾城之恋》变成了一个传奇，为什么？因为张爱玲在这个时候给了它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这个事件是什么？是战争，这也是张爱玲亲自经历的事情。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这个城市里面的人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飞机嗡嗡地从头上飞过，动不动什么地方就被炸毁了、坍塌了。说到这儿，你有没有想起范柳原所说的那堵墙？如果一切都烧毁了、坍塌了、炸掉了，就一切都完蛋了，那是一个末日的景象。范柳原怎么会想到，他说的这番话竟然会变成他要面临的现实，就在这一场动荡之中，所有的人失去了依靠。

这里就讲白流苏也经历了一次轰炸，她的房子被殃及，原话是说：“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道还活着。”你看，这个时候人的要求是不是放得很低了？你说她还会想到她是被包养的吗？她会想到范柳原不会要孩子，不会娶她吗？她只想到此刻我还活着。接下来第一件事是什么？是吃饱肚子。她就和她那个女佣，叫阿栗，是范柳原请来服侍流苏的，然后两个人发现了一些饼干，就把它分着吃了。

那么再往下，流苏想起了范柳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形？那么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意外，轰隆隆地来了一辆军用卡车，在门前停下来，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是谁呀？对，范柳原。

就当一个城市动荡到这个时候，混乱到这个时候，什么都是不安全的、不可依靠的，但有一个人坐在军用卡车上面回来找你，你会觉得他是谁呀？他不就是紫霞仙子眼里的那个齐天大圣吗？他踩着七彩祥云来接你，他就是盖世英雄。所以这一段，我觉得流苏的反应是特别符合我们的想象的，张爱玲写得真好。

她说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你看，这个时候她多么依赖这个人。这儿流苏有个动作，人往前一扑，头就撞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你看流苏什么时候这么慌张失措过？她又是娇养惯了的，这个灯美人也不怕把自己撞碎了，可见惊吓到什么地步。

那柳原赶快就接着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快点，快点，你收拾点有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浅水湾那里有什么呀？除了安全以外，就是那堵墙，那堵让范柳原说过地老天荒的墙。所以两个人的命运就在这里转了个弯，徐徐地铺开。

在战争的年代，在大的离乱之中，两人反而一步一步地靠近，觉得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过起了平凡夫妻的生活，范柳原也终于从云端降到了人世间。

有一个细节，他们两个去散步，走得有点热了，范柳原就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然后流苏就帮他拿过去。放在往日，范柳原素来是不肯让女人帮自己做这些事的，那么此刻，范柳原竟然任凭流苏拿着他的大衣跟着他走。

说明什么呢？

第一，我不要再做给别人看了，就不重要了，我彻底地放下了我原来的那些架子和武装；

第二，你是自己人了，即便不好意思让别人拿着，换了你还不行吗？

这就像一个女生背了个很重的包，她只肯给自己的男朋友背着，这就说明反正你替我背着也无所谓了；那男生背自己女朋友的包，觉得背就背一下吧，也没那么难看了，总之是你的事，对吗？这就彼此盖了戳，你是我的人了。

所以这才有了后面两个人正在日常地说话，范柳原突然说，我们结婚。求婚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然后去登个报吧，就这么平常地说出了白流苏一直求不得的那件事，所以流苏又是哭又是笑。哭什么呢？我觉得是等了太久。笑什么呢？当然是难为情。所以这个又哭又笑是非常动人的。

那接下来，这里面就有一个精彩的对白出现，它也是很多人产生共鸣的，就是在两个人已经结了婚之后，柳原就跟流苏说:

“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

然后流苏就接话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

那柳原就说：“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说……”

他看了看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然后继续走着路。

范柳原又道：“鬼使神差的，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

那流苏怎么接呢？流苏说：“你早就说过你爱我的。”

柳原说：“那不算，我们那个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有功夫谈恋爱。”

这段话意味深长。什么意思呢？她参差对照两个人第一次在香港共同相处过一段时间，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就说过这段话。“死生契阔”，这是《诗经》里面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发下的誓哪怕天塌了、地陷了，此生此世、从生到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这真的是很厉害的誓言。可是范柳原在那个时候就说，人这么渺小，要说这么厉害的话，好像我们做不了主。什么叫做不了主？就是你不愿意做主。范柳原压根不想负责任，不想承担这么重的誓言。

可是没想到，这一场战乱鬼使神差地，范柳原说我们倒谈起恋爱了。两个人以前不算谈恋爱吗？柳原的话说的是老实话，以前太忙着谈恋爱了，意思是说我们以前都是在做样子，忙着那些恋爱的功夫，但是有没有真心呢？顾不上展示真心了，全都是套路。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打开车后座，全是玫瑰花，这个叫作套路；给你放很多很多的烟火，上面出现了一个心形，这也叫套路；然后等你生病的时候，他会跟你说“多喝水，我好心疼”，可是舍不得来看你一眼，这也叫套路。

所以忙着谈恋爱做样子的人，其实是没办法谈真正恋爱的。因为你没有真心，反而是经历了这么多的分分合合，又看到很多人分分合合，又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房子、地位、财富，甚至人和人的相聚离别，一下子就会被改变，两个人会觉得，此刻你那么重要，此刻这点真心这么重要，反而做了长久之计。

什么叫长久之计？结为夫妻，这就是感情里面最长的长久之计了。那么到最后，这算是一个完美的大团圆结局了吧？如果到这里就停下来了，她就不是张爱玲。张爱玲就是这么古怪，她非要在这个东西里面埋一点让你隐隐不安的东西，就像是豌豆公主，几十层棉被下要放一粒豌豆让你寝食难安。

这粒豌豆是什么呢？也是白流苏的一句话，她说什么呢？她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面，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她跟范柳原婚后的生活过得怎么样呢？范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的，他把俏皮话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看到吗？这难道不是后来《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的情节吗？他娶了白流苏，他对她有了真心，可是后来觉得谈恋爱的那个功夫我就懒得在你这儿用了，对吗？我把这个功夫拿去哄别的女人了。

那流苏怎么样呢？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她就是笑吟吟地站起来，将蚊香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这个动作在许鞍华的《倾城之恋》里面有一个特写镜头：缪骞人扮演的白流苏，虽然这个样子我觉得不像，可是她穿着一双红鞋子，把一个旧旧的蚊香盘，很俏皮地一脚踢到了桌子下面。那个动作是非常风情的，这个风情在说什么呢？得意，我出尽了心头这个恶气，不管怎样，范柳原现在是我的了。

而“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这句旁白是张爱玲补的。所以看到这里，你会觉得隐隐地有点不安，这个不安是什么呢？难道爱情就是这样吗？难道婚姻就是这样吗？难道大团圆里面，也会有这么隐隐约约的不祥之兆吗？

这个就是张爱玲的冷静，她一直都是这么冷，她最后就讲，“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那拿什么来收场呢？她偏偏不明说。

又出现了一个胡琴。看，跟开场白公馆里头的那个胡琴参差对照，对吧？

“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

这个咿咿呀呀，是不是让你又慢了下来？里面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全都翻过去，又来咿咿呀呀。拉胡琴的是什么呢？你可以说他是一个过时的戏子，你也可以说他是我们看不见的那个操控命运的手。在大时代里面，人又能做什么样的主呢？人的故事究竟是由什么写就的呢？张爱玲说，“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说也罢。”

好不动声色，可是这个又像是一语成谶，它的谶语是什么呢？就是张爱玲后来骨子里的这个苍凉，她再也没有温暖过，她一路地沉下去，写完《倾城之恋》，张爱玲就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个恋人——胡兰成。

“遇见他，她就低了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又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这句话你们都听过，对吗？她明知道这个人背叛她、辜负她，她只是不肯相信。等到她真的相信了，就是传奇被戳破的那一天。

那么张爱玲做了什么呢？她跟他分手，分手的时候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她把自己三十万的稿费给了胡兰成当作分手费，从此之后死生不再相见。所谓的死生契阔，在张爱玲的故事里面被她改写成了死生的苍凉。

那么张爱玲后来果真没有再见胡兰成。到后来胡兰成年纪大了，经常写一些回忆的文章提到张爱玲。我在想，只有成了传奇的女子，可以被那个负心人，就是辜负了她的人，当作自己一生的勋章，挂在自己的胸口。

如果张爱玲在跟胡兰成分手之后，从此就真的一路低下去，化为尘埃，胡兰成不会再想起她吧？可是张爱玲偏偏在爱情幻灭之后，婚姻幻灭之后，靠着一支笔把自己写成了传奇，所以胡兰成一直在回忆她。

那张爱玲怎么说呢？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那么多年的岁月，张爱成只说了一句：“那位胡先生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近年来越发夹缠得厉害。”

你看，传奇里倾城倾国的人也有放不下的东西。可是怎么样呢？还是把它翻过去，这也是传奇的人和普通的人最不一样的地方。

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