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榆树

今年春节，当我回到故乡，还没望见老宅，我已经望见了老宅后面的老榆树。我很庆幸，我抵达的时间正是黄昏迫近的时候。严冬里，正值日落，微红的太阳让冬日有了色彩，暗黑的枝丫如笔触天成。这番景致些许降低了我心中的凄惶。

是的，我这一年常常凄惶。我觉得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黑发已经遮不住白发，岁月却在日复一日地消磨从前。“往事如寻去鸟，清愁难解连环。”这是辛弃疾在病中写下的诗句。我若也是病了，那就是一场乡思病吧。往事是在故乡成长的，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寻得见吧。于是临近春节之际，我早早地订好了归乡的车票，我要花上蛛丝寻个遍。

然而现在是冬季。可我一踏上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冰封的记忆就会苏醒。当我远望到白雪皑皑的屋顶上空老榆树的枝丫时，与它有关的故事就开始苏醒，在冰枝冻条上，发芽生叶。那一年那一天，我五岁，我和父母一起将它从野外移栽到我家的房后。那一年那一天它就比我高，今年今天，它依旧比我高。我依然记得我和父亲母亲一起移栽它的情景，那年我五岁，父母亲三十岁，如今父母亲已经七十岁了。

爸爸和妈妈结婚后，一开始还是和爷爷奶奶住一起，到了我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才有了自己的房子。虽说是泥坯做的，新泥巴也比旧泥巴精神！椽子露着木头的新茬，远远看去，似乎能闻到林子的味道。房子盖起来后，爸爸妈妈里里外外忙了一年。裱糊屋里，置办锅碗瓢盆，请人打家具，房子里面有了家样儿的同时，爸爸妈妈也把院子收拾得像个农家院子了。打井，竖围栏，刨地垄，围韭菜畦，等等。一切基本成形后，爸爸想着在房后栽几棵树。而此时，正是四月中旬，是我跟在妈妈身后去村西的坨子上摘榆钱的时候！所以，当爸爸提到这件事儿时，我立即跑到爸爸跟前说：“爸爸，我要栽棵榆钱树！”爸爸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说：“榆钱好吃！家里有了榆钱树，我和妈妈就不用跑那么远去摘榆钱了！”“还有呢？”爸爸问我，我说：“没有了……”爸爸妈妈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说：“馋丫头！”一个说：“懒丫头！”我不禁悻悻然。

几天后，爸爸开始在后院挖坑，每天好往坑里灌一桶水。我很好奇，却执拗地不去问他要栽什么树。爸爸那时一定是猜出了我的小心思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妈妈也似乎在故意不提挖坑栽树的事情！再陪妈妈撸榆钱的时候，我就暗暗祈祷：“榆钱啊！飞吧，飞到我家院子里，在那里生根发芽吧！”梦里我家的上空，榆钱纷纷。

结果第二天我早早地被爸爸妈妈推醒，妈妈一边给我递过衣服，一边说：“燕子，快起来，今天阴天，我们要早早地上坨子上，挖一棵榆树苗，栽在后院！”我一听，立马跳起来，说：“太好了！”

我们那天是赶着毛驴车去的。路上，爸爸给我讲为什么选择阴天而不是晴天挖树苗移栽更好，我认真听着。爸爸还说，挖的时候，要劲量多带根须，而根须上的土要尽可能都带上，这样成活率高。所以我们的毛驴车上，放着一个大土篮子，是家里最大最结实的那个，编它的柳条，最粗的有爸爸的手指那么粗。

我们到坨子的时候，下起了牛毛细雨。小水滴组成的线啊，密密的，软软的，潮乎乎的。我奔跑着，寻找着自己喜欢的小榆树。爸爸跟在后面说，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我马上转回身，说：“选一个像我们的房子那样高的已经能结榆钱的榆树！”爸爸妈妈都笑了，都说：“就这么定了！”

那场毛毛雨中，我们是多么悠闲啊！今天回想起来那就是一帧画，一幅梦境，既让我留恋童，也令我感慨。山青青雨蒙蒙，野花湿漉漉的，像沐浴中的少女，树木葱茏欲生烟。两个大人领着他们的孩子，在一个坡又一个坡上比量榆树的个头。最后在一个满是小兰花的地方我们终于寻到一棵和房子差不多一样高的小榆树。榆树的根系是非常发达的，根被铁锹切断是不可避免的，爸爸说要用土将根包住，以免流失太多的浆液，影响移栽的效果。尤其我们看中的这棵树已经不能算是小榆树苗了，要让他移走后继续成活，必须认真侍弄。爸爸妈妈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这颗榆树挖起，并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土篮子里。之后他们抬着篮子往拴着毛驴车的地方走，我则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扶着小榆树走，爸爸妈妈不时回头揶揄我几句，可我根本不在意，我想的是榆钱的美丽，好吃和树上的小鸟。

回去的路上，爸爸的话多了起来。“燕子呀，那天你一说要栽一棵榆钱树，我当时心里一下子就同意了，也想起了从前的苦日子。”于是爸爸就打开话匣子了。他说到了从前农村生活的贫苦，尤其是在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收成不好的年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是有的。而榆钱和榆叶是好东西，既可鲜吃，又能做榆钱饭。饥荒年代，榆树皮比其他树皮先被扒了吃，因为榆树皮也比其他树种的树皮好吃。那个年月，榆钱就是他的美食、零食和开心果。最后，爸爸说，榆树是好东西，我们栽榆树。妈妈看着动容的爸爸说：“‘榆钱’，名字也好听，与‘余钱’谐音，吉利！”于是爸爸将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声，小马路载着我们一家人和小榆树向家的方向跑去。

这次榆树移栽很顺利。虽然我们是在榆钱落了才移栽的，要等第二年才能吃到这棵树产的榆钱，而且，这棵榆树不是大树，要等到两三年才能够结出很多榆钱，但是，听了爸爸讲了榆树在农村生活中的好处，我更加喜欢这棵榆树了。我和妈妈一起在榆树的周围种上花，虽然只是农村常见的花，但是我相信有它们在树下陪伴，榆树会长得更快，结更多的榆钱。

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这棵榆树，已经长得很高很壮了。每到四月份，榆钱肥嘟嘟地挂在树枝上，一把把撸下来，三四枝就可装满小盆。我常常一边摘一边吃，洗也不洗，不像现在，讲究卫生。坐在树上，一边眺望着小村子和远处山坡上的小河，一边无忧无虑地吃着天然美味。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好美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榆钱的边缘，对着太阳看。既像一片片玲珑的玉，近乎完美的圆因为一个小缺口而完美；又像薄如蝉翼的粉绿翅膀。用指肚轻轻地抚摸，我的心有多柔软，它就有多柔软。多年后我曾想过榆钱本就有一颗柔软的心吧，它的美丽不只在它的外表，更在于它的用途，它是得到村民们的热爱的。当手指移到榆钱的中间，我就感到了一个小凸起，那是榆树的种子。或者说，榆钱是榆树的果皮，榆树的果核被翅状果皮包裹着。自然界是非常奇妙的，榆钱长成翅膀的样子，就是为了种子的传播。

那些难忘的日子啊。此时是年根最冷的时节，和老榆树有关的往事都在它昨夜结着冰霜的枝条中晶莹闪烁。当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它苍老黢黑的树皮上，一道道裂纹中走出陈年的时光。每逢四五月间榆钱就挂满枝头，整个后院一片清香。我不仅喜欢摘榆钱，更喜欢看着榆钱在风中飘舞的样子。那些小鸟们也是喜欢榆钱的，它们围着榆树叽叽喳喳的叫着。我常常攀在树上或躺在树下，眯着眼睛，任由太阳舔着我的脸，小鸟儿为我歌唱，而榆钱在我心里、眼里、妈妈的炊烟里泛着甜滋滋的香味。

妈妈将玉米面和榆钱撒上盐拌匀，玉米金黄，榆钱翠绿，我在旁边仔细看着妈妈往盆里添水，用手轻轻揉成大面团。又均匀地分成几个小面团。这时候我就可以积极参与了，把小面团在掌心揉圆，揉光滑，放到自制的盖帘上，每每我都要摆出可爱的形状，才心满意足。之后在锅中蒸半个时辰，一笼香喷喷，甜丝丝，翡翠般的榆钱饭就熟了。在团团蒸汽中，我开始狼吞虎咽。后来，农村白面也逐渐多了起来，妈妈又给我做白面榆钱汤。我和妈妈一起将白面做成一个个柔软均匀的小疙瘩，当然，事先已经将榆钱洗好，葱姜蒜预备好了。先炸锅，然后加水烧开，之后放面疙瘩，烧了个开之后，均匀地撒上榆钱，璧白玉翠，煞是好看，面软榆香，煞是好闻。当然口水也在唇齿间生出。

榆钱鲜嫩的日子比较短，用不了三五天就老了，南风一吹，纷纷扬扬雪花一般飘落下来，不只我爱吃榆钱，鸡和羊也爱吃。榆钱的种子富蛋白和油脂，榆钱纷扬的时候，也是羊上膘，鸡下蛋的时候。榆钱引来许多昆虫争食，鸡将昆虫和榆钱一起吞下，生出的蛋绝对高蛋白，绿色环保。

树也是有脚的，但是它不跑，它等待归来。我的老榆树啊！你已经像我的父母一样在岁月中站成了一位老人，他们褶皱的皮肤，就像你的树皮一样。每逢榆钱满枝，他们就盼着他们的燕子早日归来，他们对女儿的思念就像你的果实一样，泛着翡翠的光。每逢雪落你的枝头，他们又开始早早的盼着我回家过年了。我的老榆树啊，你一定也在和他们一起盼望吧！你默默地为我这个背井离乡的人守候着家园，守着祖辈的绿。只要看到你，我就得以与故土相认，你将岁月收纳到根中，藏在大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