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知了如同一位歌者不知疲倦的时而遏斯低里般呐喊,时而低声沉吟,时而高亢回环。
“自鸣即将壽终就寝的绝唱还是为已完成使命而感到荣耀十足?”我问乌鸦。
“秋后的哀嚎,但应理解为壮志出征的号角。”他说。
“那倒也是。”
我低头看看手表,指针像拄着拐杖残喘延息的老者般缓慢移动,距离列车到站还有足足半个钟头多一刻钟。此刻的等待让我略显浮躁不安。
乌递给我一支烟,随之传进耳朵圆润温柔的女播报员的声音,列车晚点了。
晚点我长吁一口烟:“想好去哪了?”
“没有。”
“随心而定嘛!”
“说的倒容易。这是一次单枪匹马的旅途,我得去有一个灵魂的城市。”
虱子着疯般的夏天,乌鸦不但没有因名落山的失利,心情一落千丈,反而陈词激昂说过:“我们都叼着烟,就像两只羽翼丰满地金雕钩抓在空中翱翔,飞翔另一座城市的最高处。"
“你要是有空,别忘了找我,那里夏天可以冲浪、沙滩上春光无限,看遍多如沙子穿着比基尼的女孩。”我说。
“其它的地方即使没有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去。”
“什么时候走?”我问。
“看心情啦。”
“风风光光的大踏步去揭开世界的头纱!看看世界是一头凶猛的狮子还是一只温顺的小兔。”
“何谓风风光光,阿谀奉承还是怎么着。”
“得!得!”
我拉起箱包竿与乌鸦作别:“多保重。”
他将手伸向我,行握手的礼节。
“犯着这么正式?”我说。
“你能为世界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或许世界根本不需要你。只能祝你一帆风顺,好运啦!”
“借君吉言,你也是!”
“彼此好运,下次见。”
过隙白驹,我长成十九岁的力壮青年,饱腹豪情壮志的抽冲入江湖。我决心去另个一个城市呼吸别样的空气,带着乌鸦的临别祝福。
没几时,令我心系的火车终于驶进了站台,我随即拎起背包,大跨步加入拥挤地人流中,闷闷的车站一下子热闹起来,检票,上车,对号入座,一阵骚动之后,在火车启动之后略微安静下来。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瞧着窗外,眼前扫过梯田式红瓦房,错落有致的练成片,一个个鸟窝悬挂在高树叉架上,硕大饱满的麦穗已入仓,田间可见三三两两的农夫忙作。
我百无聊赖,用余光窥视着邻座的这位年轻秀气的女子。约摸和我一般年纪,柳叶眉,眼睛如水清澈,玉葱似的鼻,软润的面颊,如此精致的五官,排列组合在一起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着实多少让人颇有几分评估。红色的马尾辫垂直腰部,她的身体,修长但很合度,上身印着史努比图案的白色体恤包裹着凸起的胸越越跃动,天蓝色的修身女仔裤紧贴在身上,帆布鞋的颜色和女仔裤的颜色相一致。
她折上书,放在腿上,似乎对书中的什么东西有些怅惘,又似乎有些惋惜。
我一眼就看出那书是海子写的,火烙的海子如同阿尔的太阳,灼烧了自我,焚烧了生命元素,倾心死亡,住进了自我修筑的庙堂。他带着如血的歌谣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终结性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谢幕遗作,回归大地麦田的天才绝唱。那似乎是死神来了,沦陷不得不死的怪圈套之中。但截然相反,“他是愚蠢的白痴,自杀的人不可原谅,上帝更不会原谅他。”我喝了口水咽回要告诉她的话。
纯粹的讲,我绝不是一个海子那样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作为浩瀚无边宇宙中一个微粒的夸子,我在进化的过程中似乎撕裂开来,进化为‘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左耳隔三岔五回荡“没有工作,就没法生活;乞讨也能生存。”“我能长出一双飞到一万英尺高空的翅膀,俯视苍穹。”从右耳鼓室内耳隧道顺爬入颅腔。
车窗上布满了芝麻豆大小的水汽,车厢里各色各样的人天南地北的聊着, 黄昏的天边吐出的艳红晚霞染上了黑褐色。此刻,她白色体恤上的史努比眼仿佛中冒着火花与我的目光不期交接。犹如对我说:“离我家主人远点。”我盯着激愤又充满敌意的史努比,回以凶煞的眼光,恨不得把它从衣服上扯下来。但我绝对不会那么做,惊动铁路警察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打了个哈欠,顺势依靠在座椅上休息,进入了另一个虚拟的世界。
“法律已经惩罚他了,你这是知法犯法!报复能改变事实吗?不能!”
“可我没有惩罚他,死去的人更没有!”
“法盲,等着接受法律的制裁吧!”审我的头头,吐烟咪眼的说。
“我已经个二十四个小时没合过眼,困的脑袋翁翁作响,审问还在继续。
“说和谁一起干的?”另一个审问我的人沙哑着声音问我。
“没有同伙,我想睡觉。你们打我骂我,无所不用都可以!”
“现代文明社会,审案只准动口,不准动手。刑法明文规定禁止使用不文明语言。法盲。”
“我认罪伏法。我想睡觉。别和我无谓的纠缠下去了。”
没有按他们说的供认之前,我的休息权利被人为的剥夺。这让我更切肤之困的感受到了法律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而执行者们肮脏卑鄙手段高明。我唾弃那些践踏法律的执行者。
我像一只命悬一线的狗一样,被扒的仅剩下条内裤遮住我的下体,地面湿成一片,像在水冷地下密室一样,铁拷束在我的手上和脚上。我的头往下垂,他们用电棍抵住我的头:“招供了吧!”
他们笑的那么丧心病狂,毫无顾忌我的生死,两天暴躁的狮子撕咬着我尊严。不,他们眼里我的连尊严也没有,一丁点的尊严也没有。
“我想睡觉。”
“睡他娘的觉。”
“电他!”
“我浇你冷水信不信。”
“不信。”我有气无力的说。
“你…你小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个主审员说完将烟蒂抵住我的右乳头,我既困又疼的被像踩了尾巴的犬。
我冒了一身冷汗,喉咙感到干燥,宛如蚂蚁在上面乱窜,我杀了何富瑞,用乌鸦送我那把匕首。
我运气定神,懒散地藐了一眼腕表,午夜已过—凌晨一点整。车厢走道上,下车的旅客排挤成一列,脸上也荡漾出愉悦的神色,他们如脱缰的野马迫不及待的摆脱这闷热的处境。列车终于在缓冲中停稳了,有人下车就有人上车,似乎沿途的风景才永远是舞台剧主角的不二人选,而配角前赴后继,换了一批有一批,下车站可能不大相同,大概目的倒殊途同归。无论愿意于否,都会游离在某个地方,从事着喜欢或讨厌的工作。停靠五分钟后,列车马不停蹄的始往下一站,车厢内气流仍氤氲不堪,到处弥漫着啤酒,火腿,方便面的混合气味。絮絮叨叨的谈笑声渐于停止,大家已顾不得形象,歪头斜脑的打着瞌睡。坐在我旁边的女子睡得正酣,脑袋不听话的想往我左膀上依靠,丰腴的胸脯起伏均匀,节奏缓合。
远处黑夜衬托下的夜灯,如同零落的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光亮。我想起小时候,我和乌鸦,杜鹃仨在夏天夜里,早早吃过晚饭,壮着胆子去山丘寻觅萤火虫的足迹,也不怕山中不明生物的出现。杜鹃死后,我一直努力把所有和杜鹃相关的灰色地带剔除。我想时间倒流,却又嫌时间走的慢,不可磨灭地过往,永远像一口填不满的深井。
女孩醒来了,她摸着后脖颈自语道:“硬座睡觉真要命。”
无聊驱使我开始搭她的话:“体验民间疾苦,未尝不好。”
她乍然一惊,以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惯常的礼貌微笑只是看看我。
“一个人出门?”我问。
“恩。”
“你也是一个人?”
“我也是。”
“父母不担心?”
“还好。”我看得出她不愿说出第三个字。不知何时,人开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坏人比好人多的多,比灰尘还多。
“还上学?”
“刚考上。你呢?”
“我啊,没挤过独木桥,掉入桥下湍流的大水中,被洪流冲走啦。”
“哦,工作啦!”
“被就业。”
“说话真风趣,幽默。”她眨着黑色闪亮的眸子说。
我并不认同我是一个有趣幽默感的人,原因不得而知,就像为何小学每次升旗时,校长大人都要讲的那句话:“说了算,定了干,困难再大也不变。”实际上,如今我觉得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
“在哪下车?”她问。
“终点站。”
“好巧啊。”她脸上写满的警惕全然已无。
“哈哈,机缘巧合。”
我有些招架不住,害怕她继续和我深聊下去,那么我所说的虚假信息就会有被揭穿的风险,漏洞显现。
“喜欢旅游吗?”我问。我和她扯起旅游,以此作为转移。
她幽幽的说:“喜欢。你知道吗?我算过带州的城市,大大小小加起来六十多个。如果一年去三个州,那么需要二十年。我忍痛割爱,留下七个城市。打算在四年学业时间内走一遍。”
她的胸前真该挂一张导游员证。或别一只麦克话筒,就像正大综艺那个叫什么燕的外景主持那样。
“咦?哪七个?”我问。
“苏州,杭州,锦州,荆州,琼州,兰州,泉州。”
“东西南北中。”
“地理学的不错嘛!”
“高中时,不管上什么课时,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翻看地图。”
“为什么?”
“所有老师说了,只要上课不说话,想做什么全自由。”
“你有那么让老师讨厌。”她一张不信的问我。
“见笑了。想让一个人讨厌,很简单的,做他们不喜欢的事,说他们不爱听的话,他们讨厌的你都喜欢,他们喜欢的你都讨厌。到最后,或许上帝也会讨厌你。”
“我服了。”她摇摇头说。
她仿佛全身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地方不舒服。
于是,她说:“不说那些,说些开心的。”另起话头说:“我呢,版图大道上的行走者。从不会轻易出动,拿支铅笔在地图上圈来圈去,几乎圈严实了。不了解内情的人,没准惊叹我是多么一个疯狂的旅行家或者探险者。”
我还算仔细的听完她说的话。趁空还数起了她的睫毛。
然后,她说道:“我喜欢一个人背着包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有一次,在一个风景区遇见宰我钱的无良心的小商贩。在…算了,不提地名了,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司机虽不漫天要价,但他拉着我故意舍近求远。我原谅为生活耍进心机的他们。但愿他们不会在哪一天跌进永无止境的黑洞,为生活撞的头破血流。”
“有些意思,徐霞客历游记。”我实在不想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一点意思都没有。
“大不一样啦。徐霞客是公费考察和旅游。我从买一瓶水,到一张门票,都需自掏腰包。”
我露出讨好的微笑:“向你推荐一座有灵性的城市,值得一去的一个地方。”我说。
她打了一个哈欠问:“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南京。”
“是吗?我没去过。”
“这么说吧。我走在南京的每一寸土地上,内心都翻江倒海,就是永远,不管我从哪里来,都不会忘记我要到哪里去的那种感觉。那是别的城市不曾有过的感觉,一次也没有。”
我闭上眼,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按捏起鼻梁。
“你是南京人?”她问。
“不是。”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我拉起了防卫警戒线,装作没有听见。一点小小的意外我都不愿看到,我和他素不相识,虽说令人怦然心动,也不能使我放松警觉。
“旅途中我获得地最直观的心理慰藉,要么一个人,要么两个人。”她用温暖又极具穿透力的低音说。
我听不出她话弦的音色,我敢打赌那不是她泛泛而语的出膛话。她十指相扣,抱拢,向外翻转,然后解开扎头绳,衔在嘴里,顺捋一把头发,又复位扎好。
我回答道:“那当然。”
我们就在这样没谱的聊着。
列车卖餐员一边喊“盒饭,十元一份,最后一趟”,一边喊“让一让”在车厢走过。和谐号列车仍在象一条发光的长龙载着一群寻梦者飞驰于铁轨道上,从黑暗奔向黎明,奔向大海边际的曙光。
我从一个和谐的城市坐上和谐和列车去往另一个和谐美丽的城市—我以前从未踏足的地方。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仿佛旅客都快疯癫了,他成心脱掉鞋子,曲着身子躺下,臭豆腐似的味道熏烤着我的鼻子。
意料之外的是,我们聊了一个通宵达旦。让我跪拜的,她高中结业旅行,一个人去了天下第一关,去了海子的故里查湾,去了圣地西藏。据她所讲,在查湾吊唁拜望海子那次,她永生难忘。海子的墓显得简单索索的很,土砖围砌,且有数十片青瓦盖其上,水泥砌合打成圈儿。高隆的坟头深浅不一的草皮处处油闪闪的发绿,两行松柏并排而栽于墓地两侧,像诗伴儿陪伴着长眠于此的海子。那墓碑的顶端盘卧着一条黄色的青龙,并且在佛龛里面,她亲眼看到海子从西藏背回来的那两块重约二十公斤的玛尼‘神石’。
她面对篆刻着“诗人海子”四个大字石碑,热泪盈眶的朗诵了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另外,去西藏那次,捡回一块尼玛石。至于,她何时去的,她并没有说。
终于,火车在滑行中准点入站。我一手拉一个箱包,出了出站口,我们一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走着。
“谢谢你。”她说。
“不用客气。”
“哦,差点忘了问,你叫什么?”
“我…。”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她停住了脚步问。
“当然可以。但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从不记超过十位数的数字。”我回答的有些语无伦次。
“干嘛说谎,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手机没电了,你等一下。”
她蹲下来,打开行李箱,取出纸和笔,然后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电话以后常联系。拜拜。”
谁又何尝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个知己,倾心诉肠。与其说,我在对女孩撒谎,还不如说我在自我欺骗。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手机啦。名不正言不顺的护送也在此顺其而止。她拖着行李箱走了老远,然后停下来,回过头看我,笑着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她的笑像这座城市阳光似的暖意融融。但我还是痛下杀手,我走到一处垃圾桶旁边,将纸片扔了进去。
于是,我们陌路一方,各奔东西。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陌生的世界,甚至觉得自己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过还好,新生活如电影一样开机了,只是一来没有电影特效技术蒙太奇的拼贴剪辑,二来无空间的跨度,惟有我走到哪里,电影画面就会在哪即兴托出。
一切的陌生都会变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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