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乡

作者: 搏_966b | 来源:发表于2018-12-05 14:13 被阅读1次

       95年的8月,我在县医院出生后与母亲一道回到了蓝溪老家,母亲产假结束后我便随父母和奶奶一起到了城里的新房子生活。但父母来自农村,我也就因此隔三差五跟随他们回去。不知不觉间流过的一年一年,和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点一滴,就像一颗种子,悄然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渐渐茂盛后长出的果实,叫做“牵挂”。

一       童年

       寒假的清晨,天刚破晓,雄鸡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打鸣,立在枝头与檐角的鸟儿跟着欢愉地闹腾了起来。楼下的老钟厚重地响了不知几声之后,家人也起了床,开始了一天辛勤的劳作。

       农村人向来把“一日之计在于晨”当作金科玉律,烧柴做饭,到下面的小溪边洗衣、洗菜,时不时还夹杂几句高分贝的呼喊。不安分的空气也没闲着,从远处捎来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的广播,一字一句地播报着,偶尔又偷偷懒,有些话便听不大清了。那感觉仿佛如此遥远,而我依然只是蜷缩在被窝里,听着这些交错的音律,享受着喧闹之中蕴含的一份别样的安静,一份只属于农村的宁静与安详。

       但我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在木质的楼梯和地板传来一阵“咚咚”和“吱吱嘎嘎”的响声之后,表弟“破门而入”,见我还赖在床上,窜了过来,拧着我的耳朵,抽了我两下,嬉笑骂道:“起来,懒猪!我活儿都干完了,你还在睡!”

       我那还有半张埋在枕头里的脸终于抬了起来,慵懒地坐起,半眯着惺忪的睡眼怒视着他,大概是我的样子太滑稽,他反而“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地跑下楼去了。

       被搅扰得睡意全无的我,只得换好衣服,来到走廊。呼吸了几口清新而略带寒凉的空气之后,便清醒了许多。站在这里远眺风景,老房子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尚是初春时节,晨曦微洒阳台,鸟鸣声已是此起彼伏。不经意的一眼就能瞥见墙外簇簇新竹和栅栏中的葱葱果树。及至雾散,由近而远,都是山峰,近些的是深绿色,近到甚至可以看清松树的树枝与针叶,远些的是翠绿,隐约还能看到一棵棵树的形影;再远一点,就成了深蓝、浅蓝……一层层过渡着,直至与纯粹的天际融为一体,造化钟神秀,丹青亦难描,厌倦了城市之中车水马龙的喧哗,这里自然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去处。

       看着看着,就恢复了猴性,一转身飞也似的冲下楼去,找表弟“算账”,俩兄弟打打闹闹不可开交,直到被大人呵斥了一顿才暂且作罢,预备着吃完早饭再继续对战。

       一张普通的方桌中间,紧接桌面有两个可以打开的推拉门,里边储藏室放着平日里制作最省事的腌菜,几张陈旧得有时连脚都不稳的长板凳,就是我们的饭桌椅。例外地,中堂画下,香桌跟前有给我和表弟两个“土皇帝”专设在大凳上的小板凳,我们俩坐在上面,一边吃着饭,一边用脚踢对方,时不时还互相瞪一眼,但表情始终不能表现得太夸张,以防被大人们发现,再挨一通训斥。“这里有肥肉,你们谁吃啊?”长辈调侃地问道。表弟二话不说,抬起筷子就夹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本来我是极不喜欢吃肥肉的,但想起早晨表弟的所作所为,我为了争口气,也硬着头皮夹起一块往嘴里塞,那蠕动的厚厚肥油,外加沾满冻结猪油的怪味腌菜,那顿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饭令我至今都“回味无穷”。

       吃过早饭,倒变得无心再闹,走出了门,想到集镇上看看。

       从家里下山只有左右两条路,左边一条是狭窄的山路,沿途生长的多是各种平日里被农村人当成柴火的“杂草”,路的转角处有一座坟,看着有些阴森,加之可能是因为处在山间,时常莫名地刮起阵阵凉风。小时候,听别人说里面的鬼在晚上十二点以后会出来走动的,现在想来估摸着不过是他们想吓唬吓唬小孩,让他们不要到处乱跑。但小孩没有几个不是胆小鬼,所以那时候,尤其是临近晚上,每当路过这里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一路小跑溜过去。即便身边有大人,他们也是牵着我,并且叮嘱我闭着眼,带我走。(因为据说年龄很小的小孩是可以看见鬼的,农村俗语叫上润前,所以最好还是把眼睛闭上)

       走过这个地方之后,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又能看到一片竹林,不同于家门外墙的新竹,它们的年纪显然要大得多,高大粗壮,却笔直向上,有一两棵略单薄的被风吹倒,亦是宁折不弯。根部,是刚生出的竹笋,棱角分明的外壳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露水逗留着不肯离开,有几只硕大的黑色蚂蚁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打转,分不清它们究竟是在觅食还是蠢得迷了路。

       我已经快到山下了,回头找寻着家的位置。那一级级自下而上的梯田,就像是阶梯一样,而阶梯的尽头就是我的老房子,最朴素不过的土墙泥瓦。如果再早些来看,或是在细雨蒙蒙的天气里,就能看到云雾缭绕着,整座山都是亦真亦幻。

       若是从右边一条路走下来的话,感觉又是截然不同的,其实这条路根本就不能算是路,因为它不过就是田间高耸的土堆垒起的田埂罢了,旁边则是灌溉农田的蜿蜒水圳。这里没有山路上夹道疯长的杂草,相反,有一些矮小卑微到不知名的小草,鲜绿色的叶子,盛开着的或黄或白的花,点缀着原本单调的土地。走在田埂上,一步惊起无数飞虫,招得稻花也随风落、顺水流,那阵阵泛起的涟漪,模糊了水下的光影。我的灵魂仿佛也被缓缓而淌的清水带去了远方。

       但渐渐响起的喧闹声又把我带了回来。那是黄潭河的声音、还有汇聚在集镇上的赶集的人们的说话声。寻着那声,我便到集市上去了。

       其实我们的方言并不把这叫做赶集,客话的发音译成文字是“赴圩”。每个地方的集会日子是不一样的,我们蓝溪选择的是农历逢“三”和逢“八”的日子,腊月廿八是老历年的最后一次,正月初八则是新年的第一次。

       毕竟农村没有城镇那么发达,没有多少商店,交通也不便捷,物资方面的供应远不及城里,所以交通相对便利点的村中的村民或有经商头脑的生意人,就会去县城廉价批发一些小商品回来贩卖,偏僻点的村子里,人们就会把“靠山吃山”的观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带来各种红菇,竹笋,灵芝等平日里不易见到的山珍。因为镇上能摆摊的范围并不大,所以便一路延伸出去,到了桥上。每逢天气好的“圩日”,整座桥上都被堵得水泄不通。卖衣服的在挂满衣物的遮阳篷下不断吹嘘着自己的东西质量怎么好,是从哪里进的货,如果换做在大城市,这样的衣服要卖多少钱……旁边还有录音喇叭帮忙一起唱双簧。买衣服的显然不太信这一套,一面皱着眉仔细打量,一面用手摸着,期望能用一丝不苟、吹毛求疵的态度挑到更好些的商品,再不时“找找茬”,把发现的小问题放大一番,和老板理论一通,以求把价钱砍得再低点,而老板则辩驳称再砍价自己就要亏本。最后大概把“望闻问切”全都用上了,老板才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拿去吧”。每到年底的时候,大人们总要在这里给自己和家里人添置几件新衣服,不过小孩的心思可不像大人,很少在衣服上下功夫,大都直奔着吃的去了,什么油炸糕,糖枣一类的带香或者带甜的东西是最受小孩喜欢的。但这种东西吃多了难免会上火,容易闹肚子疼,所以他们天真的想法难免和大人们的观点相左。乖点的听从几句劝之后,便被牵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个性倔点的,任凭大人如何生拉硬拽,皆是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豪气,有的干脆直接坐在地上甚至躺倒,嚎啕大哭,这么干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搞得灰头土脸以外,一定还会多出几个巴掌印。

       而在一旁也有不少卖草药的,很大一部分是老人家,不知道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对草药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少的缘故,还是他们都出外务工去了。还有卖锅碗瓢盆和一些食材的。卖蔬菜的相对较少,因为农村里凡是还有一两个老人在的家庭大都能够自给自足,而在春节日子里,像柚子橘子之类的水果则几乎是家家必备,所以这些水果卖得相当不错。

       原本一直没放晴的天又下起了濛濛细雨,地面逐渐变湿,来自四面八方的黄泥水印在上面拖出各种不规则的图形,再慢慢散开。整个地面便都成了土黄色。但春天总是那么柔和,就连雨也不忍心落大,所以大家还是可以一如既往地走着,只要不太过于在意衣服会沾湿就好了。

       在老家过春节是很有趣的,因为农村的春节总有一种城市里没有的欢愉,那种感觉,说不清,但如果用心去体会,就能感受到那种快乐。

       而我之所以总是念念不忘地想回老家去,是因为那里有玩伴,并不是因为我很勤快想干活。

       比起我来,表弟做事就勤快麻利多了。

       三十的年夜饭的准备工作是非常冗杂的,从中午就开始了,鸡鸭鱼猪牛,青菜,饺子,面条……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过帮着做了一些最简单的事情之后就溜之大吉,钻进电视房里,《小兵张嘎》电视剧刚上映不久,中央台好几个频道正在热播,我看得不亦乐乎。一集终了,又跑到院里,装模作样地学着电视剧里的人唱歌的声调,怪声怪气地唱着片尾曲,干着活的表弟听了也哈哈地笑起来,时不时跟着应和两句。叔公在老房子下面的井边打水。这天,天气很好。黄昏中金黄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地上,洒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暖暖的。家里的猫儿狗儿都一反常态,不再疯闹,而是趴着闭目养神,像是等着晚上一起吃年夜饭,过除夕。墙外一丛芦苇曳曳摇晃,家家户户的烟囱散出袅袅青烟,我顺着明亮而不刺眼的阳光寻到泛红的太阳,在靠近它的地方,云被烧成了火红色。我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想象着自己越变越大,直至融化在这柔和之中。

       那时候好像还没有电磁炉电热水壶这些玩意,也有可能是我们太落后,所以烧水用煤球,煮饭用的是大锅,待到水温的时候再将米倒下去。而最繁杂的还是做菜,大锅烧菜的难度要比用小锅的难度要大得多,(我们往往用靠外边的一口锅来烧菜,靠里边的锅来烧水。由于柴放进去以后火势不好控制,有一部分烧到了里面那口锅的下部,用里面的锅煮水既可以不浪费热量,也能防止锅被烧坏。)厨房由于没有良好的通风环境,长时间下来,墙都变了颜色,全是油渍。

       我们的菜也要下锅了,又到了我来捣乱的时候,这是我唯一会干,更准确地说是我唯一感兴趣的活——烧火,每回只要我没事的时候,我都一定会抢这份差使做。

       做完了菜,就该吃年夜饭了。这种事估计大家都是千篇一律,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特别喜欢过年时候一家人都能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的感觉,一起憧憬未来,祝愿彼此。

       而年夜饭过后的发红包,应该也是小孩们心中窃喜的时候。但表面上总要装出一副推让的样子来,拒绝一番之后再收下。一次小姨开玩笑说推三阻四最后不还是收了,真虚伪。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有意。我倒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于是自那之后,要收便收,统统笑纳,不再装模作样了。

       渐渐地,听见了远处的烟花、爆竹声。大家放烟花似乎还遵循着什么规则,几次在老家过年,那声音都是从远处开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这儿才逐渐热闹起来。家人站在外坪或二楼木板走廊上观赏着璀璨壮观、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

       听着外面声音不断,我的心里也躁动不安,拎出一大袋子的各种烟火,跑到庭院里,结果整个院子都被我弄得乌烟瘴气。买得多的有“响旋花”、“彩雷王”、“魔术弹”、“恐龙蛋”,还有擦炮,放得高兴了,就和表弟说:“今天不要睡了,一起闹通宵!”结果表弟总是不情愿地摇头,让我自个儿闹去。而我的最后下场也在一夜未断的爆竹声中睡得比猪还沉。

       大年初一,大人们吃过早饭,就去和同村的叔伯兄弟及老人们拜年了,我们哥儿俩趁着这空档,立马就拿出了珍藏的“宝贝”——游戏光碟。这是当时买VCD时送的,姑丈为了防止表弟偷玩游戏,没收了碟片和摇柄,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居然通通给他找出来了。装入碟片,接上摇柄,1942、坦克、超级玛丽、魂斗罗……眼睛瞪得比张飞还大,甚至连身子都随着游戏的节奏左摇右摆,失败了,愤愤地扔下摇柄,骂上几句,但不过一两分钟,就又重新投入了战斗。谁的操作不力导致败局时,也总会招致一顿埋怨,紧接着便是一番唇枪舌战……尽管玩得酣畅淋漓,但终究有点做贼心虚、草木皆兵,所以,只是一点点窸窣的响动就能让我们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地拆下摇柄,取出游戏碟,关掉VCD,逃之夭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过了一会儿发现根本就没人回来,刚才只不过是几只小鸡仔的恶作剧,我们就又气急败坏地追赶着它们满院子跑,只是咱这身手,又怎么能逮得住这些小家伙呢?

       除了玩玩游戏,我们做的最多的事估计就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炮竹去惹事。我们总是四处游荡,随机寻找作案目标,漂满浮萍和藻类的死水,还有烂泥潭是我们的最爱,仗着自己手里有家伙,吓吓禽畜也是很经常的事情。每回用炮竹或者玩具枪之类的东西把原本平静的地方搅得鸡飞狗跳、混乱不堪时,我们就欢呼雀跃一阵。这样自然免不了惹出点乱子,有一次表弟在亲戚家里居然用黑蜘蛛炮炸烂了他们装满水的加厚脸盆,直到现在,我和别人说起这事,都没几个人相信,毕竟自己能碰上质量这么好的也就这一回而已。所以更常有的事情是搞到劣质产品,如果是在地板上放到哑炮,我们就把它开膛破肚,把里面的火药取出来,再废物利用一次,总之就是秉承着“绝不浪费”的思想。

       过完春节我就又要回上杭去了,但我心里很不情愿。我偷偷地和表弟说,等会儿我要回去的时候,你就溜到车后备箱里去,他们肯定不会发现你,你就可以跟着一起到上杭了。但这毕竟是很天真的幻想,表弟没能钻进来,我们依依不舍,相拥而泣。印象之中,似乎能让我如此伤感落泪的分别,一个是和奶奶,老人要出福州帮四叔带小孩,我在车后边哭边追赶了几百米……另一个就是和表弟。

       说来惭愧,小时候我没少欺负他,但他却一直没太计较,所以我们的关系才一直都很好。

       在城里我也还总是念念不忘地想回老家去,于是刚到暑假,就又迫不及待地赶回去了。

       我在家里几乎待了一整个暑假,每天早上听着鸟鸣鸡啼,还有大家的呼喊声而醒来。

       夏秋的天气没有春天那般温和柔美,暴风骤雨常常突然袭来,院子里的枝叶被吹得东倒西歪,雨后满地狼藉,平白无故地多出许多要清扫的杂屑,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家里养的鸡鸭多,院子里被烈日晒干的泥土粪便经雨一冲刷,清洗的难度就小了许多。

       雨停之后,我走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踱步,突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急急打开栅栏,飞进果园里,来到树下,我又有些失望。柚子树,橘子树,还有柿子树,该是长果子的时节了,可是无奈这些宝宝们的颜色和它们的母亲太像了,我在树下久久伫立,都只不过找到了几个而已。“不管了!”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像猴儿一般爬上树去,摘了几个青涩稚嫩的小橘子下来,带回家里。

       姑姑对我的做法表示不能理解:“你没事摘这些没熟的橘子干什么?”“吃啊,还能干嘛!”“那还不得把你酸死!”“没事,我不怕。”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是,酸死他!”在电视间里看电视的表弟添油加醋地喊道。话音未落,我就拿着几个看着都酸得不行的橘子走了进去,用一种不容商榷的态度说道:“一起吃!”尽管脸上依然风平浪静,但内心早因为对刚刚那句话不爽而咆哮了一千次。表弟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报复想法,不敢违抗,只能很无奈地拿了一个起来。剥皮的时候,那溅出的细细白色水雾飘散开,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酸味。我一边剥着一边吃,然后淡定地看着刚刚如此嘴硬的表弟。他可就没那么淡定了,只嚼了一块,眉头就多出了几道线,眯眼咂舌,吐出的舌头足有两寸长,大声喊着,“我不吃了!”……

       这便是我又一次欺负老弟的事情。

       你以为我不觉得酸吗?当然觉得!只是不能说出来嘛!

       我们闲暇的时候,还常常去捉各种昆虫:笋虫,蜻蜓,知了,蚂蚁,或者青虫。

       其实所谓“笋虫”,只不过是我们方言的称谓,至于它的学名,应该是叫做“竹象”。小时候听说它是一种吃竹笋当中的汁液为生的小虫。它的外壳很坚硬,六只脚都长着倒钩,使它能够很轻松地停留在粗糙的物体表面上。长着透明的翅膀,起飞的时候,背上的壳像两扇门一样向外敞开,圆圆的头上长着细长的嘴,末端坚硬,便于刺穿竹笋的外壳。

       我们把它捉住,为了防止它飞走,就摘掉了它的翅膀。然后又猫哭耗子地拿竹笋喂养它,但最终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死路一条。

       小时候这里时常能见到它的踪影,到现在不知为何,越来越难觅见,是因为像我们这样干缺德事的小孩太多,还是因为环境恶化的原因?

       而捉知了,是两个原因。一来是因为好奇这家伙到底长什么样,以前只在书上的照片中看到过;二来是因为那叫声吵得我实在心烦,它比笋虫要聪明一些,当人靠近的时候会有所察觉停止鸣叫。但要命的是它起飞的速度没有我们的动作利索,所以最终也还是成了俘虏。

       我们也捉过蜻蜓,那是在初夏时候,蜻蜓就更难捉了。它的复眼很厉害,稍一靠近就飞走了,所以我们捉住的多数只是断翅的。至于那些健全的怎么会被我们擒获,我早已忘记,也不想再干这种事情,因为如今的我,更愿意看着各种颜色的蜻蜓成群自在地飞在广阔的自然里,而不再被任何不该有的牢笼所束缚。

       不过对于苍蝇,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在禽畜养得多的时候,家里曾经一度蝇满为患。自从我发现果园里还长着一种有点像棕榈树的树的枝叶可以做成苍蝇拍的时候,打苍蝇就成了我的一大乐事。家里毕竟没有主动捕食苍蝇的昆虫和禽畜(至少我没有发现),所以我就成了木鱼岭(家里所坐落的那座山名)苍蝇的“头号天敌”。只不过和其它天敌有所不同,我并不喜欢吃它们。

       首先把苍蝇拍给加工好,剪断过长的叶片来减小挥动时的阻力,直至把末端修剪成蒲扇的形状,就可以了。眼疾手快的我,经常把苍蝇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直接拍扁,然后把这些尸体收集到一起,可以给家禽当食物。

       还有一种让我们深恶痛绝的虫子,就是青虫。它们总是生长在家里种的树上,所居住过的叶子会卷曲成筒状,我一直很纳闷它们究竟分泌了些什么,可以把叶子搞成这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实在伤害了这倒霉的树木,于是我们打着“为树除害”的伟大名号,开始了大范围的剿杀。表姐编了一套故事糊弄我们,让我们更加坚信自己所做的是保护家园的正义之举。

       我们甚至还打过蜜蜂的歪主意,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迫于它们的武器和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最终还是没敢动手。

       九把刀的小说《这些年,二哥哥很想你》里说,小孩有时其实很凶残的,我不得不承认,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但对于燕子,我们却从没有伤害过,因为长辈曾经说,伤害燕子或者破坏它们的窝是要生很严重的病的,对于这样的说辞,尽管我有些怀疑,但一直保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所以从不敢妄动,这种看似迷信的说法也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学会了尊重它们的生命。

       我喜欢夏日躺在厅堂里的那种感觉。打开前后两扇门,甚至连风扇都不用开,不管外面再热,里面始终很凉爽。微风吹过,门上的红纸前仰后合而不发出一点声音。我看着木质天花板上的燕子窝,看着它们飞进飞出,叽叽喳喳。

       我闭上眼,伴着清凉的风,沉沉睡去。

二     分离

       梦中梦,叠中叠,白驹过隙般的时光把一切都冲散了。

       家人为了谋生或梦想走出了老宅,与老宅聚少离多。只有老人还时常在此居住。唯有在节日特别是春节时,才会看到往昔的热闹,更多时候,都只能是在漆黑的夜里,看见忽明忽暗的微弱灯光,就如同它渐渐老去的生命。

       以前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兴高采烈地给表弟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要回去了,而现在,他们搬回了姑丈从小生活的觉坊村,平日里也都在龙岩打工了。

       那次回家,奶奶说,楼上最靠边的房间已经裂开了一条缝,我顿时懵了,急忙跑上去看,那一道长长的伤口竟像一把利器从中间直直地劈下去了一般。(这张图只是后来新裂开的一个位置,第一个裂开的比这要大得多)我转过了头,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可眼前的一切却都压抑不住地变得模糊了。尽管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还是不愿看见,那条伤痕,是它已经开始衰老的标志,我开始感到不能确定,它还能够撑多久?是否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就只能再对着已泛黄的相片追忆老宅以及逝去的光阴和童年?

       大人们一直都说要把老房子拆掉,建过新的,也是希望能够给家中老人一个更舒适的住所,颐养天年。我也知道,泥瓦房的寿命也就是那么几年,好多和我们差不多时候建的房子因为没人居住的缘故都已崩塌,而我的老房子也已成了危房,可我心里一万个不肯,我和表弟曾经说,等我们长大之后,一定要花钱把它好好保护,它留存着我们往昔无数的记忆。可如今,一切都成了再无可能的遗憾与空想。

       仲夏午后,远处的天阴沉着脸,厅堂里的光线也跟着逐渐黯淡了下来,我像鼹鼠出洞一样,从厅堂走出,搬了竹椅,坐在廊下,漫无目的地看着庭院,视线却始终难以寻到焦点。雨未及而风先至,散落一地的枯叶被吹得无所适从,团团打转,再被卷起,狠狠地摔到墙上。渐渐地,雨滴落下,击打地面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地面的颜色开始变深,飞鸟慌乱地赶回巢中,我又听见了那仿佛在何处听到过的呼喊声,应该是田地里的人们相互招呼着在准备回去了。

       雨越下越大,把门口的那一片地方都当成了它们进攻的前线阵地,我木然地起了身,踏着楼梯“吱吱嘎嘎”地上楼。打在阳台上的雨点不断弹起,像一根根钢针扎进土墙,渐失形影。土墙上原先刷着的几种颜色的漆,现今都已变淡,唯有那最旧最真的土黄色依然在已剥落的地方那么显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独自坐在房间里,隔着窗户看雨的感觉。因为那样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那一阵雨,下了好长时间,或许,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我不知道。只是坐在房间里,望着雨,回想过去,恍若隔世。

       风停了,雨住了。天边出现了两道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霓虹,靠得那么近,就像双胞胎一样,不多久,它们先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依旧是炽热的阳光,蒸干了地上所有的水分。围墙外那一丛芦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这么茂密,偶尔吹过的一阵风让它不断地左右摇摆着,飘出一些零星的碎絮,仿佛脱离了重力的作用,竟越升越高……

       天色慢慢变暗,吃过晚饭之后,我搬出两张大的木板凳,躺在上面,仰望星空。我总希望眼睛能变成相机,那样就可以拍下所有我看到的美丽,但我终究没能如愿。隔壁村的广场舞音乐慢慢地响了起来,近年来似乎哪儿都有大妈们热衷于此,所以连小村庄里也有了这种娱乐方式。奶奶则不大理会这些,做了一辈子的农民,闲不住,一边把白天从田里掰回的玉米一根根地整理好,一边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起了往事。

       由于家里人数增多、祖上时候留给大家族中每户人的房屋也很有限,以及饲养诸多禽畜的关系,已经不够居住,几位长辈便决定重新开辟一处新的住所,最终选定在了这座离集镇不远,又能让自家人和来客登高望远的山头。

       搬到这里的三户人家里,我们是最早的。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都是靠着祖父母、叔公和一帮换工的乡亲们的努力一锄头一锄头地开垦,一箩筐一箩筐地装泥土,才把这边的山坡地整出模样来,因为刚开始这边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所以连电线都没有接,自然也没有电灯,都是靠点煤油灯过着的。大年三十的傍晚,村里人家都已生火做饭,家人却依然在完善许多设施。

       老房子建好以后,乡邻们时常前来串门,也对我们当初选定这块地建房的决定赞赏有加,毕竟能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建造一幢面积还不算小的房子,确实是令许多人艳羡的事。但祖父仍觉得应该再建得更大一点,以便将来他的几个孩子长大成家之后,每个人都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室。于是继续开垦,又扩建了一部分,但奶奶说可能是由于先前那块地上长着一棵大树,砍倒后在填地基时未能彻底清除土底根系的缘故,所以那块地基是不实的,或许这也是老房子没能承受住时光的摧残,逐渐衰老并裂开的一个原因。

       经历了不少的沧桑,它就像一位慈祥淡泊的长者,任凭变迁,都一如既往包容着我们,为我们遮风避雨。它见证了我们大家庭的逐渐兴旺,相亲相爱,也见证了一些悲伤。它的主要建造者之一——我的祖父在92年时英年早逝,那时的父亲仍在外地服兵役而未能为父尽孝,所以至今在提起祖父时,父亲仍满怀歉疚之情。之后的岁月里,伯父伯母一直都扮演着“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的角色,不但照顾奶奶,也帮助弟弟妹妹成家立业,还时常关照着我们这几个晚生。堂姐作为我们这一代里最大的一个孩子,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还常常帮忙换洗尿布。

       望着苍老的家,我努力想象着当年的样子:一家人在田间地头,辛勤耕作,期盼着更多的丰收。在艰苦的七十年代,父亲几兄弟都还年轻,放学回家,赶着鸭子,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吃饭时一家人热闹地坐在一起,饭并不多,年轻人推说自己已经吃饱,把饭菜留给长者。

       而今,伯父已经年过半百,父亲的两鬓也已添出许多白霜……

       不知不觉,广场舞的音乐停了,奶奶的玉米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帮着老人家把玉米一捆捆地挂上竹竿,老人家叮嘱我几句之后就去睡了。我回到院子里,听着蛙虫的鸣声,点起一根烟。那天月亮很圆,我借着幽幽的月光看到淡淡缭绕的烟雾,和散落一地的烟灰。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烟灰落在深色的物体上时是浅色的,落在浅色的物体上时,它又成了深色,似乎冥冥之中总与身旁的事物势不两立。而我与它,何其相似。世事变得太快,而我的呆板、偏执与恋旧让我注定只能留在那个最后的,或许早已经被多数人所遗忘的角落。

       楼上走廊入口的一张老旧桌子上摆放着奶奶敬奉菩萨的苹果和香炉,炉中烟已尽,唯余点点残灰。夜色中,松竹的颜色不再翠绿,而是显出比略微泛白的天空更加深沉的黑。过了一阵,竟又兀自下起雨来,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天穹和夜色笼罩在下的山峦树林,就像黑白的老旧默片,自顾自地演着。雨水顺着檐角不断坠下,击打着水泥地面。而柴火房的地基是泥土,雨水落下的声音迥然不同,沉闷、厚重。

       后山,应该流淌着汩汩的山泉。沿着剖开的竹,淌入已经废弃的取水池里。想象着石面上的青苔,跃动其中。

       听说祖父在世的时候,在院里栽种过两棵桃树,一直长得挺好,在他离世那年却先后死去,那时候,我一直觉得树是有灵性的,现在虽然不再这么想了,然而终究对树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尤其是家乡的树,在我出生那年,父母在家里老房子附近栽了几棵杉树,那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呵!只不过它们如今长得比我高了好多,每当我走到它们身边,总是要仰着头才能看它们。偶尔,也会轻轻地拍拍它们长满褶皱的厚硬树皮。我一直期望,以后离开了这世界,能够回归自然。纵然不立碑,把灰撒回泥土之中,也是无谓的。人生,不过是一团元素的积聚,人死,也只是它们的消散罢了。看得开,很多事,就没有什么恐惧与悲伤。

       家里还有果树,还有橘子,柿子,柚子,以及一些稀稀落落的甘蔗,虽然还算不少,但不像以前那样好了。有可能是因为苍老,也有可能是因为看护不够。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老房子不在了,我是不是还会这么依恋故土的风景,我总觉得对它的爱是一种缘分的注定,但愿它也会有灵性吧,那样就能够感受到其实我是很爱它的。

       有人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许,我也是自私的。如果说小时候是因为表弟这个玩伴的缘故,那么现在,于这片故土中,我能感受到在其他地方很难感受到的最深沉而纯粹的平静,也开始厌倦那些浮动在城市之中的狂躁与争斗。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深的眷恋。

       我很无奈,渐渐明白,故土难离,却迫不得已。为了生,为了活。

三    后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回到家里感觉冷冷清清,不习惯。但久了,就又重新接受了这种纯粹的安静。

       早晨,我醒了。只是现在吵醒我的,是手机的闹钟。楼下老钟的职业生涯早已结束。它布满灰尘,安然地站在那里,静默无言地看着它的接班者继续宣告着时间的流逝,世事的变迁。

       屋外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啊,你们还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小家伙吗?亦或是它们的孩子?

       我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走出去,看看家中刚种不算太久的杨桃和桃树。又是一个春天,桃花都开了。那是偏白的粉色,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滴落下了湿润的淡淡脂粉,再逐渐扩散渲染而成,粉桃泣露之景令人心醉。但树毕竟不大,难看到招蜂引蝶。

相比之下,李树的花团簇得已压弯了枝桠,仿若绽放在夜空中的白色烟火。

       小鸡仔仍然像躲迷藏似的在院中几棵小树下来来回回地跑着,一旁的狗儿对此并不理会,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致使它们可以愈加放肆地跑到狗儿身边瞎转悠。胆子更大的径直摇摇摆摆走向刚采摘的蔬菜,目空一切地啄着。被老人发现、驱赶之时,青菜已是遍体鳞伤。我在一旁看着,感慨着或许这才是真实自然。

四    道别

       前两年,修起了一条新的水泥路,可以从山下开车到家下面了。其中也少不了众多同村兄弟叔伯的支持帮助,我很感谢。但我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老房子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前言。或许是怀念幼时和对现实的抗拒,我依旧喜欢走那两条曾经常走的,尤其是那快被废弃的山道。现在开了路,走这边的人少了,平日里自然不会再有谁有这种闲情去除草,有的地方已经被杂草所覆盖,不太能看见路了。拦腰折断的竹子横卧在路中央。修路以后,原先长着枇杷柚子的小果园也被苍白路和车库所代替。我想起了高中校园的湖畔,也是这样的,不曾见过或者在意过那份古朴自然的人,一定会觉得现在这样更好吧。

       不经意地翻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那时我还很小,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堂姐和表姐站在旁边,还有低着头闭着眼、一脸没睡醒样子的表弟,是在如今车坪位置的地方拍的,那时候这里还是小果园。种得最多的是芭乐树。芭乐外表长得有点像梨,我特别喜欢吃,小时候因为矮够不着,所以也是常常爬树上去摘的。免不了摘到一些坏的,还有一些熟透了掉落在地上的。有时候,我会把它们埋回土里,希望它们也能像它们的母亲一样生根发芽,但直到现在,它们也没有冒出头来。或许,和尘土一同长眠了吧。那些不知被我剥削了多少的果树,如今,也只是在照片中了。但我很庆幸,在它们的有生之年留下了一点什么,让我不至于感叹“凭何怀念”。

       如果一切依旧如从前,或许我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思忆和沉淀,让心境逐渐趋于平和。我也不知道,究竟应该难过,还是应该高兴。

       今年过年,是在老家过的,也是大家最后一次都回到它的身边。我总想在家里多待几天,离家上学前,还回了一趟农村,看看老房子,不断地拍照、拍照,好多地方,反反复复,好几遍,却总觉得还是有太多没能装下。

       3月底,家里打电话说老房子该拆了,定好了4月5日,但到了那天,由于下起了雨,又不得不往后再推。那一刻,我多希望这雨别停啊。可是就算这样,它苍老的身躯又怎能抵挡住雨水不断的侵蚀?而我的期盼,也终究敌不过现实。

       你是黄土,生于自然,也应该回归自然,这是你的宿命。但愿能撇下外加的一切,带着最本真的躯体离开,这也是最大的幸福。

       闭上双眼,我又看见,当年那梦的画面。而那个在你身边渐渐长大的孩子啊,始终未眠。

相关文章

  • 梦乡

    一缕缕炊烟飘过那山里时光 惊艳了我心中的梦 漫过爱与灵魂的思念 阿妈那憔悴了的笑容 烙印在我脆弱的心上 还有梦中我...

  • 梦乡

    风去三千里, 归途万丈长。 白夜无人语, 月明是故乡。

  • 梦乡

    铜炉材炭火正酣 烈风宿雨叶打檐 家翁小酌语稍迟 猫绕鱼生已数匝

  • 梦乡

    下载地址 kefu0868 微搜索号.rar - 免费高速下载

  • 梦乡

    梦里,我回家了。 推开家门后 无意一瞥,银丝白发惹眼。 轻嗅一阵,郁郁菜香扑鼻。 浅尝一口,家中清酒暖心。

  • 梦乡

    奋斗在城市的楼林, 日复一日, 疲惫的身。 偶尔跳出一颗童心, 常梦见故乡飘浮的云, 蜂蝶齐舞的树荫, 晚霞下的炊...

  • 梦乡

    时过境迁岁月成殇 只是再次相遇竟是这般 你独自漫步乡间小路上 云雾淹没一袭白衣的你 清晨的露珠映着你靓丽的容颜 一...

  • 梦乡

    梦里时时回到故乡 故乡已经变了模样 梦乡一次次将故乡临摹 故乡却总是将梦乡遗忘

  • 梦乡

    晨起,微感凉意。推开窗,入眼的便是院子角落那棵黄槐和不远处的几匹薄山。在这个早秋的晨,黄槐大片大片的开着,像一锦黄...

  • 梦乡

    阳光裹着 一层淡淡的愁 洒在你身上 洒在你心里 风无边的吹来 一阵阵树影 在你面前晃悠 通往江边的路上 你想起了 ...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梦乡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xnic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