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小槿
我对西林的了解并不多。
我唯一的亲哥哥,娶了西林的亲舅舅的女儿,所以他成了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我一直叫他西林哥哥。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十岁,他比我大四岁。地点是在我哥哥在城里买的新房子里。
那是在夏天,我们都在放暑假。
西林哥哥的家也在乡下,他只在我哥的新房子里住了十来天。白天,天气很热,我们很少出门。他给我辅导功课。只用了几天时间,我们一起做完了一本《暑假生活》。
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他带着我去逛街,有时候也给我买薯条和烤鸡翅。那个时候我很瘦小,穿着一条宽松的连身裙,起风的时候,整个裙子就鼓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吹走一样。然后我就跑几步赶上他,牵住他的手。他还带我去过几次书店。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他看些什么书,因为我都是一个人去儿童读物区翻漫画书看。
我们住的小区里有一些健身设施,夏天的晚上总是会有一群孩子在那里玩耍。我们玩跷跷板,我和一个小一些的孩子坐在一头,西林哥哥坐在另一头。当他两条腿都离开地面的时候,我们就只能悬在空中干着急。我可以很快的爬上一个肋木架,然后从最上面翻过去,再跳下来,西林哥哥会在下面接住我。我坐上秋千的时候,他就站在后面推我。那个时候,我的裙子和头发总是脏兮兮的,因为我实在很活泼好动,是个粗野的乡下丫头。
在我记忆里,他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哥哥,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话很少,笑容温暖。那时我只是个小孩子,谁对我好一点,我就会记在心里。后来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他,偶尔听哥哥嫂子提起他,他们总是夸他学习成绩好。
再次见到他,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春节,我跟着哥哥嫂子回娘家。那天是正月初二,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又走了很长一段乡村小路才到。天气阴沉,刮着冷风,路旁桃树枝上悬挂着冰凌。从一户农家突然跑出来一条黄狗对着我们狂吠,吓得我只能低头看着脚下浅白色的泥土路面慢慢挪动。我们路过成片的绿油油的麦田,遇到一位老婆婆蹲在地里拔冒出头的白萝卜,她亲切地和嫂子打招呼:“珍珍回来了啊!”嫂子站在路边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们看到一群人站在一座长满松树的山头上,嫂子一下就认出人群里有两个是她的双胞胎弟弟。接着两个人影就向着我们飞奔而来。
山头上的其他人也来到路边等着我们。走近之后,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西林哥哥。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长高了很多,挺拔、瘦削,眼神清澈明亮。他微笑着和哥哥嫂子打招呼,却没有认出我。
嫂子的娘家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四周的土房子围成一个天井,墙上挂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屋檐下生了一堆柴火,嫂子的爷爷搬来一节粗大的树根放到火堆上,烧得噼啪作响。我们都围着火堆坐着。嫂子的妈妈给我们每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醪糟小汤圆。
嫂子抱着两岁的小侄女,我坐在她旁边。她指着我问西林哥哥:“西林,你认不认得她?”
西林哥哥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勺子,嘴里含着汤圆,抬头看了我几秒钟,微笑着摇头说:“不认识。”
我实在没有忍住,对他说:“西林哥哥,我是小槿。”
他看着我,恍然又诧异:“噢,我真没认出来。你长得好快,这么高了。”
嫂子说:“那会儿你在我们那儿的时候,她还小。这两年长得快。”
西林哥哥问我:“你读几年级了?在哪个学校?”
我答道:“我上初二。在实验中学。”
他说起一个老师的名字,曾经是他的初中语文老师,那时候也在实验中学。我知道那个老师,但他没有教我们。“他的女儿,叫李荟,也在你们学校。”他又补充说道。
“嗯,我知道她。”我不仅认识她,那时候她还是我的敌人。我在学校里一向是很受欢迎的。她成绩比我好,我们相互看不顺眼对方,有一次差点在走廊里打起来。但我没有告诉他这些。
快到中午的时候,又来了一拨客人。是嫂子的姑妈、也是西林哥哥的姨妈一家子。其中有两个是西林哥哥的表妹,都比我大一些,还有一个七八岁的表弟。
下午我们在天井里玩跳房子。西林哥哥一开始只是站在屋檐下看着我们跳,后来我们几个女孩硬拉着他一起玩。到了天黑的时候,我们又围在房间里玩起了牌。我们的桌子下面有一个地炉,烧着煤块。房间都是没有粉刷的泥土墙面,被烟熏得黢黑。外面的风刮得呼呼作响,房顶的瓦片上有一阵阵沙沙的响声。我们的头顶吊着一颗不太明亮的橙黄色灯泡,有个捣乱的小孩子拉了一下墙上的绳子,灯就熄了,顿时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吓得我叫出声来。西林哥哥站起来摸到绳子,拉了一下,灯又亮起来。
嫂子的双胞胎弟弟其中一个进来对我们说:“外面下雪了。”他们比我还小两岁,我之前一直没有把他们区别开来。
我们都放下手上的牌,跑了出去。
外面果然飘起了雪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鹅毛大雪,特别开心。我走到天井里,仰着头,张开双臂,冰凉洁白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衣服上、手上。看着雪花一片片从空中飘落,我情不自禁的开始旋转起来。
雪越下越大,西林哥哥看到我站在雪中,衣服渐渐淋湿了,就对我说:“快进来,衣服湿了要感冒的。”于是我回到屋檐下,站在他旁边。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捧在手掌心,也有些欢喜的说:“雪花是这种形状啊。”
我抱住他的手臂往下拽,说道:“我要看。”
他摊开手说:“快化了。我再接一个。”
我紧紧挽着他的一只手臂,于是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了一朵雪花,递到我眼前。我看到一朵晶莹的六角的雪花在他发红的手掌心里绽放着。
我摇晃着他的手臂问他:“明早上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厚很厚的雪啦?”
他说:“如果晚上一直不停的下,明天地上应该会有积雪。”
“那一定不能停啊!”我挽着他,倚靠着他的手臂,看着飞舞的雪花,心里充满期待。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半夜里,我醒了一次。我听到远处的狗叫声、嫂子的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再次入睡之前,我听到隔壁房间的一段对话,其中一个是西林哥哥妈妈的声音。
“五奶奶给西林看了没有?”
“看了,说西林命好。”
“要往哪个方向走?”
“五奶奶说,要往观音庵方向走。不光是财运,姻缘也要往那边走。”
“有没有说多大岁数动姻缘?”
“这个倒没说。说是第三个才能成。”
“现在都是这样,结婚之前都要谈几个。”
“五奶奶说,西林三十岁以后要行大运,当大老板。”
“这个我不是很信。从他们太祖那一代往下都没有做生意的。”
“命啊,谁又知道呢。”
后来她们又小声说了一会儿话,但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的世界一片雪白,还有一个知晓命运的老奶奶在雪地里拔萝卜。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就飞快的穿好了衣服。但走到外面我却失望了。地上没有一丁点雪,我眼前只有一片浓雾,远处什么都看不见。嫂子的双胞胎弟弟们各自抱着一堆柴火从外面回来。他们告诉我,后面山上有雪:“树上、地上都是雪,很厚。”
我找到刚刚起床正在洗脸的西林哥哥,和他用同一盆热水洗了脸。然后我就缠着他,要他陪我去山上看雪。他去厨房端了两碗汤圆,递给我一碗。吃完汤圆,我们就往房子后面的山上走去。
我走在他的身后,山路有些湿滑,好几次我的脚踩滑了,差点跌倒在地上。他不时回头看我一下。我有些气恼,对他嚷:“我要你拉着我走!”我们牵着手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前面的地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积雪,树木也开始变成白色。越过分界,我们就进入了一片雪白的世界。周围是浓重的雾气,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我实在很开心,很想扑倒在雪地里,但是又怕弄脏了衣服。西林哥哥一脚踢向旁边一颗松树,树上的积雪洒落下来,吓得我发出一声尖叫。之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让他站在另一棵松树下面,命令他:“不许动!”然后踢了一下树干就笑着跑开了。雪落到他头发上、肩上,连鼻子上也有一点,他装出一副受委屈的表情。那模样简直太逗了,笑得我直不起腰来。后来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在路边堆了一个雪人。雪人堆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冻僵了。后面西林哥哥一个人完成了雪人。当我们站在一起欣赏我们共同的杰作时,为了奖赏他,我捧起着他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它们哈热气。
后面就发生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依然令我心跳加快的事。我的西林哥哥,突然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接着又亲了我的脸颊。当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拥抱在怀里。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跳得厉害。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我的西林哥哥,是我生命里出现过的最光彩夺目的人,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完全融化在他的光芒里。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学校里有没有男生让你做女朋友?”我只是摇头。在那个幸福的时刻,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不是第一个拥抱我的男生。我是一个有些早熟的女孩。我的身高在班上的女生中排在第二。我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特别漂亮,但是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就经常有男生给我写纸条向我表白。我曾经同意和一个比我高一级的帅气的男孩交往。他请我去看过一次电影,回家的路上,他和我牵手,又拥抱了我。那一次拥抱的感觉和抱一个公仔没有区别。
那天的雪是真实的,拥抱也是真实的。那阵不一样的心跳、那种拥抱温暖的幸福,是我再也没有过的体验的。往后的十多年里,每当我捧起一把雪的时候,那个白色早晨就会回到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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