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向美】

生命的长短之于内容，内容更重要。

——姚小波

小时候读司马迁的“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并无感触。随年龄渐长，才发现将生死内涵看得尤为重要的不乏其人，也似乎洞悉越早越好。

四年前因小新老师，我认识了哈维小波两位艺术家，起初，只因这对艺术伉俪三十多年如一日抢修中国民间古家具的坚守，触动了我对匠人的敬仰，后来，不只是老家具的执着坚持，还因他们身上绽放的生命激情与精神内涵。

有好几次，无意间我们的对话触碰到有关生命的品格。

去年夏天，一场山竹台风肆掠。雨停后，广州聚龙村道路两边广场上，百年老树的枝桠被台风撒扯了下来，河涌的水漫上地面，人们大多避在家里，早已过甲子年的小波老师，却从作坊跑过来，光着脚淌水检查维波楼3 号馆，我看到信息后说您别乱跑啊，多危险！她却回答我：“永远不要担心，这是生活，尽心、尽情、尽力。生命是拿来用的，用在正事上就好。”我看着她提着鞋乐呵呵的，什么也不说了。

还有一次家宴，两位老师用修复的老西关大门当餐桌，满洲窗为屏风，将自己设计的艺术台灯隔成廊道，把仓库施了魔法般变成颇有格调的艺术餐厅招待大家。

这种混搭，常常因小波老师满脑子的创意，使哈维老师目光总追随她，她却忙碌得像只蜜蜂，不断制造快乐周全大家。当哈维老师找她时，我从人群里拉住小波老师，忍不住说您放慢点节奏，她却说：“我不能为了命长一点而改变生命的日程，欢乐是最高的营养，最美的幸福，最强的免疫力”。我愣住了。这位从癌症死神里抢回时间的人像极了“巴顿将军”，还是位了不起的“女将军”！

这四年来，我见小波老师从未停歇过，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使我惊叹之余不敢放松自己，因为这样的生命状态，就像镜子一样，明晃晃的，照出自己的不足，也使我看见：生命是可贵的，更可贵的是要用。因为不经意间，它将成为回忆。

回忆大多是人为的，是否有生命力，更多时候取决于它是否有内容将它连接。

小波老师每天坚持画画，无论多忙，都尽量抽出时间画上几笔，偶尔分享画作，我说有画面感好极了，她说：“你也动手画，会改变你的。你如开始画，文章都会出画面。”于是我开始好奇绘画，也分享文章，有时写得好时，她说“非常好！文字像你，又秀气，又不妥协。恭喜啊，勇敢的木月生”。有时写不好，她特别能鼓励：“首先为自己写，不怕好与不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走下去，用语言抛撒你的欢笑……”我笑着回应，您在纵容我的任性，她却说：“NO，我是主张你勇敢和使用自己的自由”。而当我真的想避开不说话，她又直言不讳：“你干嘛躲啊，是习惯吗？是习惯任谁也救不了，多提问，思考问题时练习往纵深走，带有故事和情趣，要勇敢向前，还可以试试争辩……”

每当回想起这些，我拥有的回忆真好，它不只是镜子，还是照亮我的灯。

哈维老师给小波老师设计了很多台灯，不但点亮了维波楼空间的美，也点亮了他人。我很喜欢这些台灯，有的是用骑楼上的护栏做的，有的用雕刻的木头，还有的用陶泥烧制，做成各式各样的台灯。放在老家具上，不说话，低敛又让人心安。又似乎在说话，诉说着一段维波楼之爱。

小波老师把这些记录了下来，说：“当一二十年过去了，我将哈维的这份礼物摆在窗前，一下子，一大堆的回忆好像全涌现出来，真奇妙。一件礼物、一份心意、一些对话竟能随着物品有那么长的生命力。可见，不经意的小事，只要一直和事情的两人有关，时间长了，它就成了宝贝，成为两人的历史，成为两人的情深意长原因和内容。”

我看了挺受感动，突然想到，现在和以后，或很久的以后，我都是幸运的，因为我已经拥有了维波楼这盏灯。

近来，哈维老师身体不太好，往返于厨房、医院间的小波老师收藏着疲累，仍未停止自己的脚步，她在微信日志里写道：我们所剩时间有限，才需更科学，抓紧用时间，燃烧自己是最好的活法。能为他人带来希望，是我的运气……

如此深厚的文字，隔着屏幕，如果此时拥抱是有力量的，很想拥抱这位勇敢的巴顿将军，可是我不敢打扰忙碌的她。想起一个月前，我们在探讨一件事时，她发来信息告诉我：某些东西如果要评判，重要的不只是去听，而要看做了什么，内容才是标准……

我明白，她一直在我身边，时不时提点我要重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而那些能看见的是什么呢？这些年，我看见了“维波楼生活艺术博物馆”次第开花，有可居住的，有可用餐的，有作为花道学堂的，还有作为留守儿童中心和学校科普的……它们很贵。但最贵莫过于那一批批抢修回来的中国历史民间家具的成果保护，一种“艺术于生活”的生活方式传递，一种美的延续……这些看不见的才是无价的，而这些大概与人最初的选择有关。

选择，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生而为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许我们不知道过程会发生什么，但结果却总与最初的选择有关。我从小波老师身上看到：当有生之年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为社会贡献，这也是一种选择。只是，有多少人会去践行？包括我自己。我想哈维小波这对艺术伉俪，是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一生命观。而这一切，都与遇见有关，与选择有关，与一生的信仰与追求有关。

有的人终其一生不知道追寻什么，有的人，很简单：一生向美。                                                                                   

【我的一生】一姚小波

我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

我遇见了哈维，哈维传授了给我美的真谛—美是人的创造思想和实践结果、美是形式和内容、美是一个空间的魂和灵、美是一个人心里的信仰、美是不离不弃的精神伴侣、美是一个人的定义。

在与哈维度过的每一创造时光里，与哈维一起欣喜地迎接美的出现，我们竟然能象孩子般一样，忘记一切，拥抱美丽。哈维在我困惑时点醒我，只有艺术和美是透彻的真实，没有捷径。

他告诉我，不要放过一丝细节的粗糙。放过一次，就永远没有了自己的原则和标准，没有了自己。

他告诉我思维周围没有墙。要敢于冲破框框。你只有今天开始了勇气，才会有明天和将来的勇敢。勇敢让你找到创造美的源泉。

哈维还说，去创造美吧，这是永远不需退休的行当。当你思想和手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工具，你便如鱼得水，自由了。

哈维还说，学习还健在的伟大艺术家黄永玉先生。他的一生每一幅画、每次对话、每一本书、每次的见面，都在讲述一个真理，只去学习最优秀的、只去创造最美的。万不要为了任何理由妥协和降低标准。万不要为了钱而做二流的东西。

他用完全不犹豫的决定给予了抢救中国的民间家具这件事，一个本来完全不属于他的事情。“历史太重要，历史有声音，历史太美，历史需要保护”。就这么几个原因，可以将生命搭上并将自己给予。“我们是最大受益者，我们最幸运，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和使命”哈维说。这样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我在30多岁时可以把事情倒过来想，发现从没见到过的真实。给予即是获得。重大的使命是我们的幸运。

我与哈维一起30多年，上了30多年永不毕业的课，并开启了自我的思路、风格、精细、审美和完成这一切所练就的毅力、固执、疯狂、激情和追求。

所有这些构成了我的精神性格和走出了自己的路。

所有这些成了我度过此生的厚实内容、坎坷、困难、骄傲、热爱、付出和收获。

我很庆幸我们创造的美放不完一个个九宫格；我很欢欣，我与哈维一起，留下了维波楼，留下了永恒。

最近他病了，上面所写的一切更似重锤一样，一次次敲打我，好在好在我没错过！它鼓励我，切切将这一切无数遍地重复，直至生命的结束。

今晚想多了，将想的写出来，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2020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