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

你的爷爷奶奶还在吗？如果他们平安健康，请代我向他们问声好。谢谢。

我的爷爷奶奶都去世了，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

我没有想模仿歌词，也没有讲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是真实的生活把这一切塞给了我。不管我要不要。

奶奶先走一步，在我初三的寒假。她离开的具体日子是大年初二。是的。大人们都说，你奶奶真好，没有在大年初一离去，而是在初二安安静静地走了。他们说奶奶一定会保佑我的。可是我不想要任何人的保佑，我想要奶奶别走。

奶奶得的是肿瘤。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首次检查出来，做了手术，然后一直没有出现大问题。六年级下册，我离开爸妈回到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开始近距离了解到他们的生活。

奶奶闻不到气味，可是她特别喜欢吃喷香的食物，比如炸蚕豆、炒米等等。这类食物还有个特点就是很脆，用牙咬嘎嘣嘎嘣响的那种。奶奶临近去世那几天，连粥都喝不下了，却一心惦记着炸蚕豆和炒米。大人们喂她吃了一点，她艰难地吃下去了，然后继续安静地躺着，仿佛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了一样。大人们都说，你奶奶真固执。

是的，奶奶是个固执的人，比如爱干净，比如不喜欢外地人。奶奶真的很爱干净，甚至无法用洁癖来形容。只套在身上试穿了一秒钟的衣服，她也一定会洗得干干净净，更别说自己穿了一天打扫卫生的衣服和爷爷穿了一天做饭、干农活的衣服了。奶奶很怕热，容易出汗，于是她的口袋里永远放着一条白色的方巾，用来擦汗，每天都会刷得雪白雪白，就连方巾上印有的厂家名字也被洗刷褪色了。

为什么奶奶不喜欢外地人？我认为这多半也跟她爱干净有关。爷爷奶奶开了一个小饭店兼小卖部，来吃饭的基本上都是外来打工的人。一帮糙汉五大三粗，不拘小节，吃饭时花生壳、肉骨头随地乱扔，啤酒瓶四处乱倒，唾沫四溅，烟雾缭绕。这样的场景，奶奶怎么能忍？所以每次一帮大汉吃完饭醉醺醺地往外走时，奶奶都会在嘴里骂着温州方言“外路苍”或者“苍儿佬”。

奶奶基本上不会说普通话，也不怎么听得懂。但神奇的是，有人来买东西时她也能跟人交流。

奶奶很喜欢玩扑克牌。我和堂哥从她那学会了一种用普通话大概叫作“打工”的玩法，那几年夏天，我们三个人在有空调的房间玩扑克牌，坐在铺着凉席的冰凉地面上，身边摆着一盘蚕豆和一盘西瓜，真的太舒服了。但是爷爷就没有这么舒服了，他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手里晃着蒲扇，坐在外面的铁棚下看店。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觉悟到跟爷爷说:“我帮你看店，你快去休息，里面开着空调很凉快。”

我一心一意想着怎么从手气很好的堂哥和牌术老练的奶奶手里赢下一盘。奶奶打牌从不让着我，也不让着堂哥，因为无论她让着谁，都有一个人要大声地喊着不公平然后生气地甩牌说不打了。所以我一直觉得堂哥的手气真的是太好了，经常第一名，一定是他拿到的牌好，不然怎么能赢得过牌术高超的奶奶和聪明机智的我呢？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跟奶奶打牌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是谁赢了。如果那盘是堂哥赢了，我一定不服气地拍桌子说，我们再来一盘。如果那盘是奶奶赢了，我一定大声指出刚才她眼花没数清楚，一下打了两张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一盘。如果那盘是我赢了，那下一盘让我发牌，奶奶，我们再来一盘好不好？

奶奶走后，爷爷的生活暗掉了一半。小店依旧开着，他依旧每天两三点起床去进货，然后煮猪头肉，等到中午，继续招待来吃饭的客人，午后在躺椅上躺一会，然后起来煮面，给在附近施工的工人们送去。

爷爷自己大概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了。有次去医院查出了病，应该是挺严重的，因为我妈妈竟然回来照顾爷爷帮他看店了。从那以后，爷爷走路要扶着拐杖。

爷爷七十大寿那年，爸爸和二叔在春节期间替他老人家办酒席庆祝。我记得爷爷当时脸都笑红了。

手巧的堂姐给爷爷做了一把新拐杖。原来的那把拐杖扶手位置都成黑色了。新拐杖可好看了，扶手位置是一只小鸟的形状，堂姐还给小鸟上了色，蓝色和绿色的，真的很好看。可能是因为拐杖太好看了，爷爷舍不得用，所以之后我在山上祖坟旁亲眼看见，拐杖被放进去的时候，还很新很新。

我一直觉得爷爷不该去世的。可是死神说，我不要你觉得。在我高一的暑假，天气最热的时候，爷爷走了。灵堂里，大人们要把爷爷的尸体放入棺材送去火化场时，头脚的方向放反了，于是抬出来重新放了一遍。从火化场回来，送丧队伍送骨灰去往山上祖坟时，一辆灵车顶上的花圈突然着火……

今天是冬至，如果我的爷爷奶奶还在，他们一定会给我煮汤圆吃的。这次我一定不挑馅了，也不嫌糯米太黏。但是没有这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