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20多年前,我们这座江南小村庄,离海边约三十公里,就几座小平房紧挨着。每年到夏天,都会接受台风的洗礼。
傍晚,家家户户约好了似的,在开阔的门口庭(闽语,院子)燃起水稻秸秆或枝条,再支起大竹床,几样菜就端放在上面,在天地间吃饭,绝对美味。洗完澡,又回到竹床上,对着夜空数星星,或听蛙鸣,或听大人们闲聊。一看到蜻蜓低飞,便和邻家伙伴们溜下竹床捕蜻蜓去。
那晚,只听见邻居阿婆说:“晚上蜻蜓低飞,黑蚊子这么多,又这么热,这几天会有风台。”(闽语,就是台风)
“台风来,就担心。"妈妈接上一句。很早就听爸爸经过,60年的那次台风,某水库塌翻,淹死了很多人。
台风轰轰登场的那夜,我兴许是睡着了,一点记忆都没有,就知道第二天一起来,门口就是一个白晃晃的水世界。家家户户都搬出碗橱、桌盖、菜篮、锄头,还有用红笔题着自家名号的箩筐,一字儿摆在门槛边,主妇们挽起裤管,光着脚丫,使劲欢快地搓洗着,这是一个盛大的清洗节日。洗完了,晾在门檐下,她们聊着天,忽然想起什么没洗,就快步去里屋找。我们小孩,叽叽喳喳,自然不会帮忙,就看看水中是否游来了青蛙,或是什么鱼儿。大自然的水,以这种泼洒的方式来到家门口,大人们是悲喜交加的。那时,家里没有自来水,吃喝的水大部分是爸爸,偶尔我和哥哥一前一后到村前的湖里挑回来的。
此后的二十多年,台风都这样和颜悦色地穿行于小镇,吹走了污浊,洁净了一窗一瓦、一树一叶。
真正让我们领略台风威力的是2006年8月的桑美。
2006年8月10日,全县已通知停课停业。
下午两点,我在办公室,干完手头的活,惦念着家里两岁的女儿,想早点回去。抬头看天空,晴好无风,大地一片宁静。走廊上,我跟同事说:“这天,好得不行,没台风吧!”
“还是要防一下,阿桂,你早点回去,我们等会儿。”同事看我一个女人家,劝我早回。这次真不一样,一出来,风就刮起来,雨点也下来了。
回到家,抱着女儿哄她玩。七点左右开始,风速开始加大,整个大地陷入风雨的裹挟中。强劲的风似无数条暴怒的巨龙,从四面八方狂扫而来,一扇扇窗户早已紧闭,窗玻璃正以坚毅的身躯抵住侵袭,随时准备为了主人粉骨碎身。我们拨开厚厚的窗帘一角,往外看,街上的一排梧桐树,已被暴风雨折磨得像一个个发了疯的妇人,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抖动着、嘶喊着,忽东忽西,忽聚忽散,一刻也停歇不下来,失了往日高贵端庄的风范。一切都旋了起来,对面的广告牌早起被撕了一角,不知飘向何处,剩下的一大块狠命地拽着铁架,与风拉扯着,终于抵不住,“哐”,脱离了母体,往上翻,往上翻,仿佛定在了空中,骤然间,一个飞毛腿似的,“咵”——拍在了一人家的门板上,几秒种后,又被大风卷起来,又瞬间砸在了街心。
我心里默念:还好,下午早回。
十点左右停电。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不住地剧烈颤抖着,风雨在窗外呼号肆虐,随时会踏裂窗门。老公值班,他单位就在海边乡镇,就是台风要登录的地方。我正替他担心,手机也打不通。看着熟睡的女儿,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是不知道害怕台风的,自己便也睡着了。
夜里大概两三点,被一阵阵人声惊醒。风势已经减弱许多,雨还是一阵一阵地灌向大地。“等一下,这里不知道好走不?”大街上传来一男子的声音,混着蹚水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我不知情况,婆婆端着蜡烛下楼来,告诉我说:”快快,抱妞儿起来,我们商量一下。走还是不走?”
我一脸懵懂。
“阿桂,满大水,水满到一楼四级台阶了。楼下的洗衣机、摩托车都泡水了。外边很多人,说桥墩水库会坍塌,就像60年一样,现在外边有人一群一群要跑到山上去了。”
我脑里浮现一副一个个脑袋在波涛汹涌的海里垂死挣扎的惨烈画面。
隔壁的婶婶已从四楼阳台翻墙过来,聚在我们屋里,商量,怎么办?要走,一起,去老家,那里地势高,淹不着。
前门和后门的两条街道,已是水路。看着大半夜慌忙蹚水道逃命的人们,我在想,会是真的吗?水库真的会坍塌吗?立即拨通住在水库边姑姑家的手机,回复说,今晚他们不住在家,到地势高的亲戚家借宿,水库的水位确实比较高,前几天似乎看到水库有裂痕。
没电,也没信息,这半夜忽来的逃命行动,让我感到害怕,人随时有不安全呀。头一回遭遇这超级台风,没了主意,在那黑夜里,抱着女儿,无端地恐惧着。
我们聚在一个房间里,给亲戚打手机。哥哥接了,说他们已蹚水到公园上山呆着,看雨势不减不知怎好,还问我们是不是要去老家。我们还是没有行动,就那样干坐着,祈祷着。
天终于亮了,小镇俨然已是一座水城。雨还在下,浑浊的水涨到一米多,前门和后门,像两条溪水,水面漂浮着木板、塑料袋等杂物,有人临时扎起竹排,或是坐在一个大型轮胎上,出门忙活去了。
同事打来电话说,我离开单位后一个多小时,他们就被风雨逼得无法回家,只好留宿办公室,半夜咕噜一下水就满了庭院,围墙塌了一半,他们只好蹚水躲到后山。老公打来手机,说这次海边的台风前所未见地猛烈,安上了一层厚实的防台木板窗,耳膜还是快被鼓破,一夜未眠,说幸好老命还在。
政府出来辟谣,放心,水库安全!
不断地传来消息,哪里新房子压坍了老屋埋了人,哪里漏电死了人。三天过后,水才完全消退。大地一片狼藉,垃圾到处都是,前门梧桐树连根拔起,倒在了街上。被台风侵袭后的小镇,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浑身发臭,所幸的是,小镇安在。
桑美,给我们上了沉重的一课。大地的威严,始终都在,有时悄无声息间就给我们一记狠巴掌,扫得我们手足无措,我们永远都不要小觑。十年过去了,人们一提起桑美,似乎还有无限哀愁。
近几年的台风似乎柔和些,没有兴多大的风,也没作多大的浪。愿台风大神来时脚步轻些,再轻些,给我们的小镇冲个凉扫扫暑气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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