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忌(下)

15年，9岁

(一)

和顺快到家的路口，看见俩警察蜀黍认认真真地给违规停车贴罚单，一个贴，一个拍照取证。跟顺说，你看，幸亏我们没开车，不然惨大了，警察蜀黍好辛苦。顺说为了环保，国家还不如规定汽车不准出门呢。我说国家干脆把汽车厂都关门更彻底，顺说嗯！库存的都拆了做别的东西，省得污染环境！哇我们俩好伟大的感觉，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有木有！

(二)

有段儿时间，顺每晚睡前缠着我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和小沽河有关的一切，都让她神往。跟她讲夏天雨后采蘑菇，一种长在沙地草根上的小白蘑菇，雨后清晨才有，一出太阳就晒没了，姥姥用它做韭菜鸡蛋汤，真正鲜掉舌头的好味道。一到暑假，基本天天下午泡在河里玩儿，不像她，夏天还要花钱去游泳馆玩儿水。顺每回听完了就惆怅，叹着气说，妈妈，你小时候可真好事儿。

16年，10岁

(一)

不算夏令营，这是顺第二次独自出远门，四天行程，看公告，内容精彩丰富紧锣密鼓的样子。收拾行李，书和公仔每次出门必带，哪怕回趟姥姥家。这次带了本《植物的故事》，一只小狗狗，非说是小狼，《狼图腾》看入心了。

临行睡前，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对行程中哪个点儿最感兴趣，希望她多拍点儿照片回来给我看，她猜一圈儿，太没默契了，天一阁呀熊孩子，我等着看她带回来的照片，脑补下浩如烟海，沧桑坎坷。

打电话，她说妈妈我可找着比你还唠叨的人了，谁谁的妈妈和谁谁的姥爷，不停不停打电话。宝贝儿，妈妈才没那么傻呢，妈妈在家各种忐忑猜测，但就是憋住不给你电话，妈妈不能扰乱你独立体验的完整性。

还学会玩儿微信了，时不时发一发自己和一菲姐姐的各种臭美，闺女，你这么能干妈妈很有压力你知道不？

视频通话，给我看自己淘的纪念品，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钱，泡面很好吃，汤儿都喝光了，一菲姐姐的面洒了，分给她一些⋯⋯宝贝儿，妈妈心里各种滋味翻腾，盼着你长大，你就这样真的一点点长大了吗？

没有牵挂到茶饭不思，妈妈在家追狗血剧，刷朋友圈，到点儿上班，约朋友吃饭，勤勤恳恳地享受一人世界，宝贝儿，你的快乐是妈妈任何时候的定心丸。

(二)

喊顺吃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个体力活，她捧着本书守一堆零食，光喊根本就不管用，得等我喊够了亲自过去，亲着她小脸儿给她拿掉书，半抱半推摁到饭桌前才行。不是我这娘亲有多慈爱，脾气几乎被她磨秃了，其实心里恨恨的：等将来摊上个恶婆婆有你好看的！

坐饭桌前也不消停，拿手上上下下摩挲我后背，媚着小脸儿笑：妈妈，答应个事儿呗～～不行！知道她要干啥，必须干脆否定。她就凑上来搂我脖子么阿么阿地亲，一个么阿两个么阿，第三个么阿我基本就化了，软软地同意她看着书吃饭。

我知道不能这么惯她，奈何有句破话叫好的不灵坏的灵，太灵了，就因为有次我跟她说，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感觉最享受吗？就是守一大堆爱吃的零食看书的时候。老天有耳，我真的就只说了一次啊，谁知她就铭记在心，还身体力行了，还发扬光大到吃饭都要捧着书了。

怎么掐破耳朵嘱咐的别的，全都穿耳溜光，一句没记住呢？

17年11岁

(一)

中午给小孩儿炒了个土豆丝儿，凑了一碟超市买的各种小咸菜，小孩儿尤其喜欢小咸菜，眼看土豆丝儿被踢出局，赶紧叨一筷子塞她口里，诱导她品味一下小咸菜和土豆丝儿混合后的味道是不是更好，引申说了几句中餐特色：混合不同食材的口感味道，让它们互相融合提升，小孩儿表示是挺不错。

我说小孩儿，你就慢慢感受吧，生活中有辣么多美好的事儿等着你呐，音乐啦，美食啦，旅行啦，读书啦，聊天啦，发呆啦……

你看，妈妈，唯独没有学习。小孩儿兴奋地说。

对啊，学习不会带来享受，一般情况下，它是枯燥乏味让人烦的，但是，学习是对你能更好地享受生活，感受更多美好能力的打造和提高，你以为李白杜甫天生就辣么厉害能写出辣么美的诗句吗？他们也是经历过儿时头悬梁锥刺骨的艰苦学习，才有后来的能耐的。再比如，同样场景情形，得有一定的感悟能力文化底蕴，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好，你看哈，同样生活在农村，大字不识的人只会觉得一天到晚干活好累啊，而陶渊明就能用“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样美的诗描绘出辣么美的村居生活，这种能力也不是他天生具备，是后天学习积累沉淀下来的本事。妈妈以前也跟你说过一个笑话，同样夕阳西下，站在烟波浩渺的水边，眼前景色很美很震撼，如果这时你恰好想到王勃的千古佳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么眼前的景色，你的情怀，古人的情怀，因这句诗而联结、共鸣，会是一种多么美到极致的体验，反之你就只能张口结舌，反复感叹：艾玛全是水，艾玛还有鸟，艾玛真好看。所以说啊小傻子，你现在所有很枯燥很烦人的学习，都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享受生活，为有能力去体会更多的美好做准备的……

谁知道小孩儿能能听进去一字半句呢。

(二)

晚上睡前，泡了杯枸杞红茶，灯光下颜色透出几分端庄秀丽，给小孩儿看：一杯多么优雅的茶，做女人就要做优雅女人。说完优雅地啜饮一口，不巧啜到一根儿茶叶梗，“啪”！我把茶梗直接吐回杯子里，小孩儿看了咯咯笑，我接上：你看，所以嘛，优雅这种品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是要经过长时间的修炼滴。小孩儿直接笑疯：妈妈，你知道我笑什么吗？我笑你做出那样不优雅的动作，还能继续那样不动声色地叭叭儿。

闹完我说给这杯优雅的水拍个照留个念吧，拍完拿给小孩儿看，小孩儿说:妈妈，我觉得杯子后边儿那本书吧，似乎在假装无意地故意向人显摆你有文化。呃～妈妈这点儿小心思都被你看穿了，好吧还是你厉害。

(三)

妈妈，我有信仰了。

是吗，信仰什么？

基督教。

哦？你知道上帝是谁基督是谁，知道基督教教义摩西戒律，看过新约旧约，知道基督教的前生今世，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信P呀信，怎么信的？

我就看鲁滨逊里，老说他在危机困难时刻怎么样依仗宗教精神渡过，他就信仰基督。

文子她奶奶信基督，要不那天请她把你摁水里洗洗？

哈哈哈～

小孩儿笑趴:妈妈，我决定信我自己，什么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的我都不信，我就信我自己。

(四)

妈妈，天帝和如来佛谁官儿大？

应该是如来佛吧，天帝本来是个凡人，修道成仙后才被提拔成天帝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好像说的就是他，说他要上天了，神仙问他凡间有什么想带走，他从老婆孩儿到家里养的鸡鸭猫狗，一个舍不得全带着了。

那时候有夜华吗？

夜华不是他爹妈去昆仑虚祭拜墨缘时，金莲投胎才有的么。

噢～那佛祖和上帝谁大？

不知道啊，可能他俩是一个人吧，不同的人看见他给他起了不一样的名字。

对对我知道了是不是就像你说的，花生有人也叫长果？

嗯，大概这么个意思。

(五)

妈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人类也灭绝了，出来一个新的物种，像我们现在研究恐龙一样研究我们？

可能噢，你要不要找点儿什么有你个人印记的东西，找个地方挖个坑埋起来，好给未来新物种多留些研究信息。

我才不要呢，幼稚！不过妈妈，美国好像有人这么干过，他们埋的是爱因斯坦写的一封信还是什么的。

(六)

顺有个作业，问如果你会剪纸，你打算剪个什么图案、给作品起个什么名儿，顺写:剪两匹马一只狗，名字叫一家子(我和她爸属马，她属狗)。

(七)

写完作业练古筝，我在卫生间洗衣服，听见她在外边儿自己一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顿卡着说，妈妈，你有木有听见我放一个屁，把古筝都震响了。

呃～都厉害成这样儿了，放个屁都这么大气势，以后可得悠着点儿放啊，免得引发地震。

(八)

好像小孩儿们都喜欢拖拖拉拉，生下来就肩负锤炼妈妈耐心的重大使命，顺啊你做这个吧，顺啊你做那个吧，这绝对是我一天里重复最多的句式，这次催啊催，顺说妈妈，别催了，要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上么。

嗯，有道理，但你觉得自己现在到那种程度有那个权利吗？难道大街上的乞丐也是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儿上？

说完瞬间，觉得自己不输任何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后妈。

(九)

妈妈看圣经了！顺跟她爹汇报——没事儿让她看吧，我翻了翻，没什么，跟神话故事差不多。

叛徒！说好的咱俩一帮呢？什么时候叛的变你咋不通知我一声呢？

(十)

音响习惯性开，顺说，妈妈，你一会儿放甲壳虫一会儿放月光女神，你也太跳跃了吧。

我这好比热水洗完脸再冷水洗，跳跃一下更健康，怎么你有意见？

没没，你听你的哈你听你的。

(十一)

我们家现在不光有我和顺，还有一口隐形人——顺她闺女，顺她闺女是这么来的:

顺，你小时候老可爱了，老好玩儿了，妈妈没亲够那时的你，真想一巴掌把你拍回小时候，再带你一回，你将来可一定得生个闺女啊，妈妈给你带，好重温一下你小时候。

好！顺毫不犹豫地应下。

后来我就经常:我一定好好记着这事儿，等将来告诉你闺女。

你就气我吧，我不担心，将来你闺女会给我报仇的。

将来你闺女可一定得随你，等她气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今天妈妈心里的滋味儿啦。

顺经常这样:我才不会管我闺女呢，她爱上学就上，不爱上就不上，作业爱写就写，不爱写就不写，我给她买一屋子巧克力和薯片，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十二)

我是学霸中的学渣，学渣中的学霸！

顺在床上前滚翻后滚翻发飙。

好，行，你能维持住渣霸水平也行，也算你厉害，也算符合妈妈期望。

(十三)

妈妈，我同学都有零花钱，那谁谁，老有钱了，每次放学都能买零食吃。

嗯，你说说自己缺什么了，杨幂同款纱衣，手工材料包，史莱姆原料，要什么妈妈没给你买？家里零食筐满满当当，你委屈P呀！

静场一分钟，我:你同学爸爸妈妈都给多少零花钱？我参考参考。

有两三块，有五六块的，还有十块的。

好，我给十块。

别妈妈，你给两三块就行，十块我会内疚的。

(十四)

晚饭时，顺问我最喜欢红楼梦里的谁，最讨厌谁，以及原因。完了她跟我说看一篇文章，一个人写他奶奶一辈子痴迷红楼，每年都要读几遍，读到黛玉葬花时奶奶就开始唏嘘，读到魂断潇湘时奶奶会哭好几天，所以每次奶奶重读红楼，全家人都格外紧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互相偷摸打听奶奶读到第几回了……顺说到最后，把我给说哭了，梗儿是这样的:作者说奶奶去世后，他买了十本油墨浓香的红楼梦，叠成纸钱焚烧在奶奶坟头。

看我哽咽，顺说我找给你看看吧，原来是刘醒龙写的。

(十五)

顺追蓝色星球，BBC纪录片，她看时我瞅了一眼，看见一群虾游过，我说矮油，这虾肯定特鲜特好吃！结果被她一顿批，说弹幕好多人也像我一个德性，满脑子只想着吃！

看完，跟我讨论为什么他们要花那么长时间，投入那么多钱，去拍那样的纪录片。我说这就叫文化，有钱有闲有品，才能有心做那样的事儿。法国拍过很多特别好的记录片，美国就不会，这就是文化的区别。

顺说我要有钱我也去拍这样的记录片。

我闺女好有志向。

18年12岁

(一)

下午五点，一轮大红月亮挂在西天楼顶，顺说不对，这不能叫红月亮，有月全食的时候才会出现红月亮。

真的吗？我不知道。

(二)

顺在窦老师那儿上完课，我们俩回家，我领她从一棵棵银杏树下走，那时候银杏叶色彩层次分明，煞是好看，今天又领她从一棵棵银杏树下走，干干净净，片叶不留，只剩枝丫伸向天空，线条刻画一样清晰。

间隔整整两周，中间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是时间从那时，过渡到此时。

回到家，顺躺沙发上看书，等我做好饭出来看她，睡着了。醒了后说头疼，小脸红扑扑地，摸摸额头，有些热，一量体温38度半。

饭也不吃了，吃感冒药，冷毛巾敷头，出去买退烧药，终于折腾出汗来，说头不疼了真舒服。

头不疼也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喂她吃苹果，她问我什么叫柏林墙，简单给她说了说，没法儿不简单，多了我也不知道啊。她说二战那时候德国人也不都坏，也有好人，有弹药厂的工人把炸弹里填进沙子代替炸药，还在里面放一张纸条，写着“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我俩从柏林墙开始，一路聊明辨是非的重要性，能辨是非还要能勇敢护是抗非才厉害，还聊了核武器，人类未来，最后她眼皮一耷拉，说我累了。

(三)

跟燕儿说起她老师，说起科学与迷信，我说科学与迷信最大区别在于，科学是可见可证可重复的所谓客观事实，因此，要严格来说，心理学好多东西都不能叫科学，从教科书里的心理暗示，到潜意识、催眠疗法，严格来说，跟迷信意思更像。未来也许不会那么经纬分明地界定所谓科学与迷信。但科学老想着打败迷信，老想证明凡迷信必愚昧。送顺去上陶艺课，路上她扒拉我手机，翻出心经听，问我舍利子是什么。人不是真不知道，是给我挖坑儿呢，等我嘚嘚完，她说才不是因为什么高僧得道呢，科学家研究了，说舍利子是因为和尚长期吃素的缘故。我说具体什么缘故重要吗？不管真正缘故是什么，我更愿意相信就是因为高僧得道，再说了，科学家也只是理论推测，他并没有叫个人长期吃素，等死后烧一烧烧出舍利子来。顺就怒了，气我狡辩。又扒拉出金刚经听，听一会儿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认全那些字儿，我说很简单，不用刻意认，你就对着字儿听，唱，有一天忽然就能不光认全，还背过。到地儿下车，这小孩儿说，你不用整天让我听这个，等哪天把我听出家你就好看了。

(四)

燕儿说她老师给她一锦囊妙计，让她每天想出老公一个优点，亲口告诉老公。我打算用在顺身上，第一次没搂住，一气儿想出俩。吃完饭，我说顺啊，妈妈今天想明白一事儿，动不动就朝你发火太low，要发火有用我也不用这样车轱辘一样一次次火，没用我还火什么火？跟个大傻子似得。你有俩很厉害的优点:第一，有想法儿，有时候你的想法儿，问妈妈的问题，都让妈妈惊艳。第二，你喜欢手工制作，动手能力很强。至于学习嘛，妈妈想，可能你有根弦儿还没调好，咱俩都不急，等有天那根弦儿调好了，你就会跟朵花似得，“啪”！——我把手握成拳头一下子摊开——瞬间绽放。刚说完，就像一个神奇魔术，窗外夜空中升腾起朵朵烟花，顺兴奋地趴窗台上:妈妈！妈妈！妈妈！我说可能有人过生日，她嘟囔一句，我过生日你也没给我放烟花，我承诺等她十八岁生日，也给她放，以此为凭吧。她写作业，我在边儿翻书，看见一段惠特曼的诗，跟她说觉得特别符合我们俩，就念给她听:

啊，像树木与动物一样，面对夜晚、风暴、饥饿、嘲笑、变故、挫折……

亲爱的伙伴！我承认自己曾经驱策你与我一同前行，而且还在驱策你，

即使丝毫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何在，

也不知道我们终将成功，或者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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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妈妈都这样儿的吧？一说起自己的孩子，眉飞色舞犹如黄河之水决了堤滔滔不绝。每个孩子都这样儿的吧？小时候总会冒出一些出乎大人意料又很在理的话。等孩子长大一点，再也不会说这样幼稚又有趣的话了，妈妈也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孩子曾说过这样的话。人只有在小时候，才像个天使一样简单纯真可爱无辜，慢慢长大，越来越多的沾染社会气息，穿行在各种各样的规则里，还能保留有几分儿时的童真呢？每个人都有过不愿意长大的时刻，长大了，就不得不说很多违心的话，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童言无忌的信口开河。童言无忌，是因为童真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