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庙港开弦弓村的江村文化馆,里面有一个旧时江南的厨房实景展示。每次走到那里,总是流连再三,久久不舍离去。感觉这个场景就好比一幅画,就是那幅著名画家颜文樑的名作《厨房》。那描花的土灶头,那黑漆的大菜橱,房梁上挂着咸鱼腊肉,八仙桌上摆着各色小菜,让我恍若梦境,如坐上了时光穿梭机,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代。
我童年的老家,也有这样的一个厨房,不过童年记忆中的我家厨房,从来没有摆满如此众多的鸡鸭鱼肉。尤其不同的,是江村的厨房里有一样陌生新奇的东西,那是一个靠墙单砌的茶炉子。造型小巧可爱,小小的灶口只可坐一把小茶壶,身后的烟囱却直上屋顶,好比西式的壁炉。
讲解员指着那个茶炉告诉参观者: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吴江的西片,吃茶尤其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西横头”人,把吃茶当作生活中一项特别重要的内容,必不可少。逢年过节、朋友小聚,亲戚来往,“到我家来吃茶”,是很重要又很随意的邀请。这是别地农村没有的现象,这个茶炉也是别地的农家厨房没有的。
吴江人以一条大运河为界,运河以西的庙港、震泽、七都等地称为西横头,以东的芦墟、北厍、莘塔等地称为东横头。平望、八坼这种紧邻运河边的小镇位于中间,我就是那个当中横里的八坼人。
其实这个厨房所以让我熟悉和难忘,因为这就是从前我姑妈家的厨房。我唯一的姑妈嫁在庙港乡下,一个叫做“行义港”的村子。按照庙港方言翻译成八坼方言,我的祖母想当然地叫了半辈子“黄泥港”。
小时候多少次跟着祖母去过“黄泥港”姑妈家,最难忘的,是每次去姑妈家,姑妈端出来的那碗茶。那是一碗五颜六色,滋味丰富的茶。乡下人吃茶不用茶杯,习惯用吃饭的饭碗,这个习惯延续至今。我不记得给我的茶碗中有没有茶叶,但是熏豆是肯定有的,还有橘子皮、丁香萝卜干,茶水上飘着一层芝麻。这样内容丰富的一碗茶端出来,让孩童的我惊诧不已。我问祖母:姑妈请我们吃汤还是吃茶?
姑妈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西横头的熏豆茶,八坼没有的,八坼人不吃熏豆茶。我们“西横头”人吃惯了熏豆茶,一日不吃要难过的。
那时候的姑妈很年轻,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妇。这碗熏豆茶里除了茶叶,别的都出自她的巧手。毛豆和芝麻是自家种的,橘子皮、丁香萝卜干是自家腌的。只有茶叶需要花钱购买,因此,只放了浅浅几叶,纯属点缀。
给我的那个茶碗里,姑妈贴心地放了一把汤勺,姑妈叫我用勺子捞碗里的东西吃。
姑父说:吃熏豆茶要用汤勺的,都不是西横头人。
“那么你们西横头人怎么吃熏豆茶?”我好奇地问。姑父示范给我看。碗里的茶水喝完了,姑父嘴巴凑着碗沿,一只手把碗转着圈,一只手在碗底碗边拍拍弄弄,碗里的东西听话地一一跳入嘴里。
在童年的我眼里,姑父吃熏豆茶的过程好比耍杂技。
姑妈苦命不寿,病故那年还不到五十。日后再去“黄泥港”走亲戚,再吃到这碗熏豆茶,总觉得茶里多了几分苦涩。
姑妈的女儿嫁在江村,成了江村的媳妇。表妹婚后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吃茶”,吃的自然还是熏豆茶。虽然有小时候“黄泥港”吃茶的心理准备,也尝过熏豆茶的丰富滋味,但是见识了江村的吃茶场面,还是叹为观止。
堂屋里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瓜子、蜜饯和水果。一摞空饭碗一字排开,表妹手脚利索地开始泡茶。只见她不停地在碗里一样一样放东西,茶叶、熏豆、芝麻、萝卜干、橘子皮、还有切成小丁的黑豆腐干,冲入开水,一股鲜香扑鼻。
我感叹说:这哪里是请我吃茶,就是请我吃汤么!你们西横头人的吃茶真是花头经十足,一碗茶里放了这么多的东西,桌上还有这么多的茶食点心,这一碗茶吃下来,还用得着吃饭?
表妹说,熏豆茶是我们西横头人待客的标配,客人来了,一定要先吃茶再吃饭。至于桌上的水果点心等各类茶食,从前是没有的,顶多就是一些自家腌制的咸菜萝卜干,还要就是自家做的糕点。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吃茶的茶食越来越丰富了,年轻人甚至还买了小龙虾、卤鸡脚、鸭翅膀用来配茶吃。
知道我吃熏豆茶不内行,表妹特意给我的碗里放了一把勺子。
拨弄着这把小勺,我说,小时候到你家,每次吃熏豆茶,你妈也会给我在茶碗里放一个勺子。我一直记得姑父吃熏豆茶好比练杂技,一只碗拍拍弄弄转一圈,碗里的熏豆就听话地跳入嘴里,现在他们俩都不在了……
“阿姐,熏豆茶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喝了。”表妹扯开了话题。
刚泡好的熏豆茶表面漂了一层芝麻,轻啜一口,芝麻的脆,熏豆的鲜、萝卜干的咸、茶叶的香……各种各样的味道汇合在一起,一层层的滋味循序渐进,丰富不已。
茶水的热气洇湿了我的眼睛,眼前分明又浮现起小时候在“黄泥港”吃熏豆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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