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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秋心

第十三章 秋心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3-03-05 20:10 被阅读0次

暗青枕上,一段长发,一道白发。

唏嘘着拈去,寂寥地抖落,同尘同灰。少有人如在意一朵花一样留意一段发,尽管与发相比,花像是更脆弱,更易攀折的东西;也少有如爱惜一株花一样珍藏一段发,尽管与花相比,发是身上的牵系,细软的绳索;花与发或许并无分别,和所有凡俗的意象一样,无非以自身的细琐来喻幽深如青春,如运命, 而后溶进朝晖夜露中。

在碧云寺住了月余,每日拈花拈发,耳听目诵神会, 仿佛感官的沟壑填满充盈后,便连笔也动得少了,等到玉凝不日便要回朝的消息传来,方觉已是夏深。桃花定然看不成了。梅清和蓦地想到自己信誓旦旦允诺的桃花。其实今年冬暖,桃花皆开得早,他对节令花季之类的知识熟稔极了,偏偏允诺时忘记了。

如同桃花是春日的牵系一般,玉凝是梅清和此间的牵系,剪不断,理还乱。于是近些年来,梅清和越来越生出需要理一理,躲一躲的情绪,因日子并不总像诗中那样长如春梦,短似流萤。何况他既不嗜酒,也不能安睡,便更觉日长。想要一夕忽老,又觉得连衰老都是可怖的,因仍会畏惧。

来山中后,梅清和常作同一个梦,只一个昏暗的场景,是他跪于父君的床前,白衣白发,白衣的应是自己,白发,他印象中父君远未到发白如雪的年纪,可梦中他又不能确定,只知道塌上的人大限将至,已是弥留之际。梦中的自己如此冷静以至于残酷,梅清和不敢确定。于是借跪着的男人的眼,惴惴地望那张枯槁的面。禅房的灰墙一样的脸,梅清和想,父君死在恢弘的昭文殿,那里修缮不过十几年的光景,远谈不上灰败。便带着哀戚,去望卧榻的雕梁。

跪了太久,直至塌上人醒转。有多久呢?梅清和想,那支烛竟还未燃尽,凝了一圈泪,凝成深潭。便去凝望那支烛,塌上人醒了,似有话要讲,眼睫唇角微颤,他疑心是烛光迷了眼睛,摇摇颤颤。

梦到这儿,大约是四更。梅清和惯常要醒一次,久了竟成了规律,因而知道是四更。这梦平淡极了,醒来便醒来,亦不会惹得心悸流汗。连一丝怅惘也无,醒来看过天色,转眼又能睡去。并非噩梦,却因不知或是何预兆,心中没底,略作思忖,那场景竟能终日于脑内徘徊不去,似也并非好梦。梅清和懒得去解,梦得太多,那场景几乎画也画得出。梅清和不愿解。

他自己过着一种颓唐的日子,给远方的玉凝去信时,劝人加衣添饭都少了几分底气,然而除此之外竟不知再能说些什么,以至于疑心自己真的病了,玉凝更是被他信中的倦怠与疏离吓到,继而恼怒地诘问,于是在解释安抚之余自己也惶然不安,愈发觉得镜中人面目可憎。由此得知相思的痛苦是其次,因着相距之遥而生出的无端的怨怼,耐心的丧失才是真正可怕的,如同目睹一朵硕大饱满的玉兰委地的过程,是沉重的,缓慢的折磨。

第一朵荼蘼花开的时候,第一行秋雁徘徊于碧霄之上的时候,第一个月凉天远的秋夜来临的时候,梅清和步出佛殿,便是一道斜斜地向上的回廊。中秋将近,回廊檐上点缀了许多细碎的,缤纷的祈愿,制成宫灯的样式,晚间便盈盈地亮起来。

有风拂过时,数不清的灯盏便如漂流在河中一般,轻轻地照拂,彼此碰触又分散。只是远远地望一望这小小的灯海世界就好。在着单衣已微感凉意的夜晚,梅清和匆匆地走过回廊,如果他特别留意那些摇摇欲坠的祈愿,或许会看到熟悉的名字。

是会感到讶异,还是唏嘘呢?那次府中一见,他便已猜到玉之尧对玉清殿下不同寻常的情感,说是相依相偎也不为过,可一方已经无从感知,这样的温馨场景是何等残忍。

玉清殿下于玉氏,多少与他之于梅氏相类吧。梅清和想,他如今也可以不带怨恨地回忆起那个将他抛掷在某个鲜活的时空的国度,怀着初生婴孩一样的公平和近乎漠然的天真审视尘世中的劳碌,然后快乐地,(婴孩是否能够明了何为快乐?)快乐地咂咂嘴,不自知地流下一大滩口涎。

梅清和将汗湿的掌心与冰凉的指尖贴紧了袖口,外袍是略粗糙的质地,里衣是凉滑的。他至今仍无法适应哪怕略微粗糙的里衣,它们在他似已脱胎换骨的记忆上,留下一道道让他难堪的,属于梅氏公子的烙印。玉凝当然也在那些偶然间,透过那隐然一晃的腕骨,颈间或腰肢,觉察到他的纤柔软弱。

他无法对梅清和坦然讲出那是极可爱的,对他而言。在他满腔的爱意与关注中,梅清和任何一点,好的坏的,难堪的,窘迫的,在玉凝眼中都是可爱的。

也是极易被惊动的。美丽的本质是如此。遇到同样下晚殿的僧人,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穿行而过,梅清和朝他们退避着颔首,那些僧人中萦绕着轻快的气流,同样是嗡嗡声,闲谈与诵经是绝然不同的。梅清和以前并没有这样切身的感受,即僧人,寺院并不总是那样肃穆庄严,隐秘倒是足够隐秘,因那些本该属于市井凡俗的闲谈,也流动在隐秘的圈层,不为外人所知,便以为庸常的闲谈不存在了。

清静,并不一定代表,寂寥。寂寥就疏疏地渗进那些不曾分享闲谈的空隙里。披着一袭华丽的寂寥,梅清和听到了许多关于寺庙,关于玉氏公族的闲谈。听闻多年来,玉之尧从未间断地祈求与寻找:神明的庇佑,复苏的良药,为清殿下,俨然一个虔诚的信徒。“可这对他竞逐王位是无益的,不是吗?”梅清和听着僧人们谈话,竞逐是无益的,就连祈求也是无益的,不是吗?

众人围坐在灰蓝色的地毡上,年长的高僧但笑不语。转而闲谈的中心又飘到了别处,(如果散漫的闲谈也有中心的话)梅清和静坐着,直到觉得意识的流线有如佛前的青烟那样飘渺,耳边闲谈的嗡鸣换作木鱼声,一下下震荡在心头,然后与那些暗红的灯盏上繁复无尽的祈愿聚合,复又散开成一段风铃声。

梅清和恍惚间以为听到了玉凝的声音,疑心是听错了,于是在那若有似无的风铃声中辨认, 于是转过回廊。他想起某个落雪的清晨,在这样悠扬的秋夜里。

想到他伴着庭院中簌簌的扫雪声醒来,发出一息慵懒的叹喟,抚过枕上温热的印痕,拈起一节他的发,如同在雪中拨弄一簇苍绿的竹叶。玉凝就站在廊下与一个晚值的僧人谈话,提一盏暗红的宫灯背对着他,梅清和便认出是他来了。

慢慢走近他,数月流光就在步履间寸寸拉得极近,也极亲密。梅清和想到去年中秋,便像这样无间的月夜,他亦写过缱绻温柔的祈愿。

“此生此夜长好,明月明年长看。”他果然听到了玉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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