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50岁以后就突然信命了,也认命了。
也许是我母亲天生敏感,或者是她的阅历和智慧对排行与命运的秘密早已洞悉,在我还小的时候,她总是把“三妞命薄”挂在嘴上,让我从小对这个“三”字心生嫌弃。
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有很多个孩子,一抹齐三五个姑娘挨着长大也真不少。村西头和村东头有两家人,比赛似的,都是一口气连生了五个闺女之后才生出了儿子。两家的老三女儿比我大个六七岁的样子,都没有上学,每天都赶着羊群背着背笼一边放羊一边割草,我们放学的时候正好看着她们收工回家,背笼里面的草能罩住头顶,小山一样压在低矮的身子上,肥胖的屁股在背笼下面一步一拧晃动着,像两只负重的企鹅。隔着丈把远,一群熊孩子就像是看见怪物一样笑着齐声大喊:“老三老三,屁股冒烟!”她们想追又追不上,仿佛认命了似的干瞪着俩眼,我们就在这无奈的眼神里一哄而散。
那时候我还不是老三。
我大姐大我十六岁,二姐大我十一岁,还有一个大我八岁的哥哥。
姐姐们是校花,哥哥是才俊,我借着他们的光环也熠熠生辉。
但是在女子的排行里,我还是老三,下面有妹妹和弟弟,他们得叫我三姐。
我妈说,三女儿命薄,咱不能叫三姐,就叫小姐吧。
那老四是几姐?
老四是小小姐,咱们把这个“三”隔过去。
真麻烦!为什么不给我生个三姐?
怎么没生?!生了,又没了。
那咋会就没了呢?
你奶奶想让我再生个小子儿,可是生下来却是个女儿,接生的是你老妖气二奶。我还躺在床上,你二奶就大声对着门外的你奶奶说:“又是个扎头发辫儿的,要不要?”你奶奶站在门外慢条斯理着说:“要了不多,不要也不少。我听了这话,把她从你二奶手里夺过来,一把扔进床面口下的尿罐子里,她很胖,会哭还在动,我顺手拿起手边的一块湿布丟在她头上,转身蒙头睡了……我只是想赌口气,想着你老妖气二奶会赶紧把她再抱起来,没想到就这么没了……她比你大三岁,属兔子的,跟我一个属相,我要是不赌那个气,她就是你三姐了。
那我爸呢?
你爸出差不在家,等他回来我都快出月子了。你爸说,闺女也好啊,咋都要留下来嘛。唉一一,都是命,说啥都晚了。
我没有见过我奶奶,听姑姑说我奶奶是坐着死的。她觉得人都是由卧床不起转入奄奄一息,然后才气绝身亡的。她坚决不相信人好好坐着就会断气,所以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也不躺下,硬是直挺挺地坐着不肯上床。临死的时候还坐在堂屋里的大圈椅上咬着牙跟自己较劲儿:“我就这么坐着,我看你会死?!”说完就耷拉下脑袋咽气了,但身子还坐得直直的。看来这人再犟也犟不过命,阎王爷要收你,坐着也不能幸免,如果那一刻我奶奶依然灵魂有知,不知道会不会与自己妥协?
我属马,出生的时候是农历四月底的一个早晨,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妈说,一匹马起五巴更赶着去投胎,多辛苦的命啊,不知道是天生的要强呢,还是生怕别人嫌弃?
我想着那个生机勃勃的春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万物苏醒,漫山遍野的槐花万里飘香,一望无际的麦田金浪翻滚,一匹骏马从天而降,在春天的原野上纵横驰骋,快乐得忘乎所以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空闲顾得上想那些虚头巴脑的命运玄机来让自己闹心!
我生下来的当月正巧赶上生产队分口粮,我一出生就为自己挣得了七十斤小麦。那可是七十斤小麦呀,快装满满的一布袋了,跟一个壮老力分的一样多,能蒸多少大白馒头呀!五婶家的老东方比我小五天出生,硬是一个小麦籽儿都没有分到。
哪里有什么巧合,就是三女儿命好啊,没福之人生到了有福之地啊!
啥是“没福之人生到了有福之地”?
妈说,你前面有你哥罩着呢,有福!
我看见哥哥果然像一棵矗立的大树,我骑在他脖子上看电影的时候,谁也别想挡到我。
随后,母亲开挂了似的在年过四十之后又接二连三的生下了妹妹和弟弟,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夏天的葡萄架下,我们一起吃着爸爸从五十里以外的县城装在保温桶里带回来的冰棍,跟着妈妈的手指认读增广贤文的诗句;满天星光的夜晚,追着外爷一遍又一遍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连妈妈养的那些鸡鸭猪羊都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快乐。
我妈不会干农活,很少下地。我从小就见惯她患有静脉曲张的两条粗腿,青紫色的血管像一条条蚯蚓似的纵横交错。我喜欢翘着手指轻轻按压那些凸起来的包块,像小鼓一样在指尖下反复回弹,按着按着突然间会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悄然逼近。我问,妈你会不会死?我妈说,不会死,任务大着呢,完不成任务哪能死?!我要看着小五子搬亲,小四出嫁,还等着你挣钱给我买糖陀螺和黄金豆吃呢!
我知道妈说的任务就是把我们几个养大成人,从此以后便不敢想着长大。上树捉鸟,下河逮鱼,把木棍竹竿做成长枪短炮,各样撕逼顽劣层出不穷,任凭大姐的白眼剜,二姐耳巴子扇,在冷热交夹的暴力镇压中依然我行我素,宁死不屈,决不臣服,决不!
我从小就像个基督徒,刚看完大姐的白眼转过脸就嬉笑颜开,二姐打我左脸时,我一扭头把右脸也伸过去。
我妈总是咬着牙看都不看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萝卜白菜都有颗心,你咋连个心都没有?!
我又不是萝卜白菜,干嘛要有个心?!
我妈从此不再提这茬儿事,以后每当与老四老五争宠的时候,妈都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我十八岁的那个秋天,小四穿着二姐给她刚买的新马夹在我跟前亮相时,我山洪暴发了一样嚎啕大哭,抱怨姐姐们偏心眼儿,妈轻声对我说,你长大了,已经有能力去爱他们了,还争竟她们爱不爱你?!
心脏仿佛遭到了电击猛地抖动了一下,是灵魂被撞击的震颤。
那一刻我感觉心中真有一棵竹子突然间节节拔高蹿出头顶,洞穿了无声的岁月,链接了生命的根。是的,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爱的能力,只管去爱就是了。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如一股暖流刹那间在周身沸腾洋溢。
我知道我是幸运的。
我那个“三姐”一出娘胎就被扔进尿罐里淹死了,还有谁比她更命薄?她顶了“三妞”的薄命,我享受了“受气包”的福气,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呢!
相比之下我一点都不吃亏。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臭白菜”,我坚信她们都是爱我的,而且爱得如此深沉和执着,爱得如此无私和忘我,二姐只是想用拳头来填平她曾经遭遇到的那些坑,大姐是想用眼神挖去那些她避之不及的坎,好让我从此一马平川,心无旁骛勇往直前。这是最直接也是最快捷最具时效性的教育方法,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屡试不爽,立竿见影。而我也将至已至,学会了用这样至高无上的爱去爱我家的老四和老五,甚至想把这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甚至,我把自己晚熟的初衷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八岁那年哥哥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医院里躺了两年后,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再也没有醒来。总感觉命运在我面前的一片坦途上挖了一个大坑,“三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跳了进去,身上背着比草背笼还重的高山。我打着赤脚踩着稀泥冒着秋天的连阴雨去放羊的时候,人们投向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穿过我头顶的塑料布一片儿一片儿刮着我曾经的幸运,片甲不留。
那时候我家门口有一间磨坊,我喜欢去磨坊看驴子磨面,主人给它上了套戴上碍眼,它就踏踏实实拉磨,驴不停蹄地走啊走啊,梦游似的一整天也走不出磨盘边边那个小圆圈。
为什么不让马来拉磨呢?
妈说,马的个子长得太高了,跑起来能把磨坊掀了。一匹马,就是蒙上眼罩在磨道里转圈,心也会脱了缰绳,如同狂风骤雨势不可挡,这是马的精神。
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家,妈对小四说,你小姐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道妈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频频地回家,还是要与妹妹弟弟打架斗嘴,在短兵相接中度过每一个长长短短的假期。
三十七岁的时候第二次远行,妈又对小四说,你小姐这一走可是再不会回来了。我还是一脸懵逼,不知道妈为啥要这么说,依然频频地写信打电话,千里迢迢回家过每一个团圆的年。
四十七岁的时候,我穿越大半个中国,买了各样各色的小豆豆儿,妈满脸幸福的含在嘴里却听不见嘎嘣脆的香。八十六的妈妈呀,牙齿大都松动,已经咬不动黄金豆了。豆子在她的两腮来回挪动,她还是不忘给我一个宽慰的笑来缓解我对时间的焦虑……
五十七岁的时候妈走远了,我深陷在一片自责和愧疚中茫然无助。
曾经半世漂泊,哪怕全世界都背弃了我,只要妈在,我就无所畏惧。
我早已习惯了自己是麦田里那一棵狗尾巴草,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满足自己成为一个麦子的期待,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了。可小四却对我说,咱妈经常说你好,只要咱妈说你好,你就是个好人。
我尽管真的不知道妈为什么总会说我好,却因了这一句话时时感觉着妈就在我身边,与我朝夕相处息息相通。只要能够跟妈在一起,做个缺心眼儿的莠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三妞,我认命了。
但妈会革命,已将我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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