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爱情

凡是认识外婆的人，都说她好福气。

　　当年是外婆主动追的外公。外公在县里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因为他的身份——电影放映员，也是电影院里的一把手。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露天电影都颇受欢迎，何况是比较正式的电影院。

　　县里的电影院是外公和几个老同事一手办起来的。因为是全县乃至周边县城唯一的电影院，这里一票难求。周末能去看一场电影，都是少说能吹一星期的事情。所以电影院放映员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加上外公为人极好，在十里八乡很是受人敬重。

　　外公年轻时长相极为俊秀，个子在那个年代也是很高的。和其他男人放一块一对比，是个女性都会更中意外公。

　　外婆和外公的相识是在电影院。

　　那天外婆和几个姐妹从乡里来到镇上看电影。电影结束后，外婆偶然听见外公和别人在门口对话，知道了外公是放映员，再一看外公的样子，顿时心生好感。

　　后来外婆常去电影院，偶尔和外公搭点话。所谓女追男隔层纱，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

　　我问外公：“哎哟？所以阿婆对你还是一见钟情的咯？”

　　外公笑笑：“哪呀，她就是觉得跟我在一起了以后看电影能不要钱，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我：“……”

　　外婆的外公是原先是当地的一个小地主，虽然后来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家庭落没了，但是家里的生活条件较其他家庭相比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再怎么说，外婆也是个小千金，和外公是相般配的。

　　可是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众人却反对。倒不是外公的“迷妹”们不甘心，只是外婆结过婚，还有孩子。这就成了大家反对这门婚事的话柄。

　　外公当时也犹豫了一阵子，毕竟那个年代思想还是很保守的。谈过恋爱的女人都容易被人闲话，又何况结过婚的女人，又更何况还有孩子的女人。

　　外公的家里反对，外公的同事也好言相劝，那些其他追求外公的女子也就明里暗里说外婆的不是。于是，外公那段时间每天都很烦躁。

　　后来被家里人给逼得没办法，外公约了外婆出来，准备好言好语地断了这份感情。

　　两人相见，外公还没开口，外婆就已经哭了。她早就听闻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知道自己结过婚是既定的事实，自己无可辩解，哪怕这是当时家里人给强制安排的婚姻。已经许久不见，这次外公约她一定是要黄掉这桩婚事的。

　　外婆哭得唏哩哇啦的，外公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把原本要说的话给憋回肚子，倾着身子哄外婆：“谁说我不要你了，我找你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

　　是的，外公说谎了，但是说到做到。说到底，他还是很疼外婆的。

　　他们结婚了。就因为这个，外公和家里人闹翻，之后很多年都不大往来。

　　结婚之后，外婆如愿可以天天免费看电影了。外公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是有多任性多贪玩，每天就是和姐妹们去镇上逛街，隔三差五地游山玩水。

　　在那个年代，男人挣钱女人持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外婆从小娇生惯养，并不会做家务。于是天天在家闲着，就无聊，后来就和一些姐妹天天出去玩打发时间。记得外婆和我说过，她小时候就贪玩，有几次到天很黑了才回来，她又怕黑，就在村口喊我的太姥姥打着灯笼去接她。嗯，然后回家之后少不了一顿扫帚打……

　　外公这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前夫要和她离婚了……实在是贪玩啊。不过再怎么说，外公白天要工作，总得有人操持家务，不然家里肯定成猪窝啊。不得已外婆才妥协，学着打扫卫生。

　　但是饭我外婆是不愿意去学着做的，她嫌费时间耽误自己出去玩。外公和我说，他当时想想，要是让外婆做饭自己还不放心，搞不好家里还会失火。

　　于是外公每天都中午晚上回家做饭，然后再去工作。外婆呢，就每天出去买点菜或者摘点自家后院里的菜，然后就自己玩自己的到饭点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说到这里外公乐了：“你阿婆她当时什么都不会，买个菜都不会。素菜买的又老又不新鲜，咬都咬不动。别人骗她说新鲜她还真就信了呗。你说笨不笨。”

　　从新婚的第一餐到现在，外公给外婆做了一辈子的饭，洗了一辈子的碗。

　　外公接受了外婆和别人的女儿，但肯定是要有自己的亲骨肉的。嗯…最好有个带把儿的。毕竟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都是想要有个儿子，然而连着两胎生的都是女儿。

　　外公也不气馁，外婆怀了第三胎。外公心想，都生了两个女儿了，这下总该是个小子了吧。所以那段时间外公给外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一天，外公在自家屋后打理小菜田。乡里人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外公，说外婆已经在去镇上打胎的路上了。外公急得立马一路跑着追外婆，穿拖鞋不好跑，外公干脆就光着脚追了好几公里，找到了外婆。硬生生给带回了家。

　　外婆坐在椅子上抽泣，外公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这么大的事情！一声不响就要去把小孩打掉！还好我追上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外公确实很生气。

　　外婆哭着说：“都生两个了！还要！你晓得怀孕多累吗！凤珠他们家就生了两个，人家老板（丈夫）也不像你这样不晓得心疼人啊！”

　　外公跟我说：“其实你阿婆就是嫌挺着大肚子不好跟那些朋友出去玩。”

　　我：“……”

　　外婆一哭，外公又心软了。他哄外婆，最后一个，再生最后一个，哪怕生的不是小子他也认了。

　　就这样，外婆答应了。在外公小心翼翼地盯着了几个月之后，外婆没有再闹什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我妈。

　　命运和外公开了个玩笑，不过外公确实没有再强求外婆再生一个了。现在想想，如果当初外公没有拦住外婆，就不会有我妈，自然也就不会有我。这么一想，在我妈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公就已经赐予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了。

　　谢谢外公~

　　外婆又笨又贪玩，虽然没啥心眼吧，但是也不懂事。而外公呢，有时候恨其不争，不过只要好哭的外婆一落泪，外公的心和嘴立马软了，然后就去哄她。

　　外婆一辈子做了很多任性的事，也做了很多错事。不过幸运的是在外公的包容下，她能一直这么任性着。

　　在电影院干了那么多年，外公带了个徒弟，把东西教给他之后，自己就开始办厂。

　　因为改革开放，外公是第一批下海的当中的一个。也因为这个厂，外公成了县里的首富。

　　厂子里需要进货，外公忙着扩建厂子的事情，就让外婆去办一下。外婆是个爱讲话的人，在火车上和别人侃侃而谈。别人听说她是去进货，就骗她说自己就是卖那个的，反正相遇也是缘分，给外婆低于市场价的价格。

　　外婆也就毫无提防地信了，把两万块进货款给了那个人，然后等着那个人来送货。一等就是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外婆哭了好几个星期。

　　两万，折合现在的物价相当于二三百万还多。这么一大笔钱说没就没了，外婆自己也很慌。派出所到最后也没能追回这笔钱。没办法，外公把刚准备开工的扩建工地给撤了。

　　外公这次反倒没有责备外婆，只是安慰她，“没事，人不是还在吗，钱都能挣回来的。”。然后再也不提这事。

　　再后来，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加上小人陷害，外公的厂子变成了别人的厂子。

　　外公又回到了电影院工作，继续和外婆过着一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的生活。

　　外公外婆一个嗓门大，一个啰嗦。外婆总是在各种事情上叨叨，她的嘴巴基本上是全年无休的…有时候外公被吵得受不了，就吼一句：“啊呀！别啰嗦啦！”

　　外婆一般就接茬：“你干什么！叫什么！吓我一跳的去，不能好好讲话吗！”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就吵起来了。

　　讲真，他俩这辈子一大半的吵架都是因为这个吵起来的…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外公的工资卡一直都是外婆管着，外公只有可怜巴巴地跟外婆讨零花钱。基本就是一个星期10块钱左右，只够每天一份报纸，然后剩个几块钱。

　　外婆把工资卡给锁在抽屉里，那是老式的桌子，是外婆当年的嫁妆。所以用的也是那种老式的卡扣式的锁。外婆有时候会把买菜剩的零钱给直接放抽屉里。

　　外公就趁外婆不在家，三天两头地把抽屉拉开一个缝，扫视一番，如果有零钱就用筷子偷偷给夹出来……就是这么憋屈，不过好歹一周能多个几块钱的收入。

　　我曾亲眼目睹外公跟贼似的拨弄着筷子夹钱，自己的工资还得这样才能多弄点零花，看着实在是可怜。所以我小时候暗暗决心，以后不论如何，不说掌握全家财政大权，也一定要给自己争取财政自由。

　　外公的退休工资是比较多的，而外婆却没有。外公说，外婆当年是当教师的，有编制，按理说退休后退休金比他还高。然而在学校干了没几个月就不想工作了，自己给辞了，然后接着过天天出去玩的生活。

　　我心想…这的亏外婆辞职了。不然就外婆的贪玩性格，肯定能做出来带领全班学生一起翘课的“壮举”。

　　我问外公，那你的工资怎么被外婆管着了。外公无奈地说，唉，当年因为忙让你阿婆去拿一下工资，结果从那以后存折就要不回来了，一问她要就哭。

　　“后来想想，算了，随她吧，本来就应该我养着她。”

　　外公曾经胆结石住院开过刀，那时候我还小，不过据说那段时间外婆格外地乖。

　　不吵不闹，天天来回跑地给外公送饭，只不过饭都是我阿姨做的就是了。然后喂饭、擦身。外婆从未如此贤惠过，原因只有一个——她害怕失去外公。

　　她不懂胆结石，只知道动手术了就说明很严重。她那段时间天天哭，说“小许诶…你可不能有事诶…好起来啊，你快点好起来…”。

　　当然了，后来外公健健康康出院了，外婆没多久又恢复了以前任性的模样。

　　外婆天天去老年大学，天天去跳广场舞，去打腰鼓，去旅游，总而言之老年生活无比丰富。而外公基本就是宅在家里，看报纸，看新闻。到点了做好饭，等外婆回来吃。饭后，外婆继续出去玩了，外公洗好碗，接着看电视。

　　我也是蛮佩服这两个性格极端的人竟然真就这么过了几十年。

　　外婆不工作、不做饭，贪玩、爱花钱、还爱哭闹。而外公就这么照顾了她一辈子，经常吵架，但也处处包容。基本上外婆一哭，外公天大的火也熄一半儿了。

　　所以外人常对外婆说：“祝贞啊，你命好啊，搞到老许这样的，有福气哦。”

　　但只有外公会说：“你阿婆是个可怜人，小时候就给惯坏了，后来还被别人抛弃。这样的性格改不掉，要是我不管她，她这一辈子该怎么办呀。”

　　外公是个温柔的人，我从小就知道。他说他教我做饭，教我做家务，就是为了让我以后不像外婆那样好吃懒做。但其实我真正从外公身上学到的，是更多内在的东西吧我想。

　　外公的爱情，说不上多浪漫。没有琴瑟和同，没有举案齐眉。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家常琐碎和吵吵闹闹中，他陪外婆过了一辈子。

　　听了一辈子的啰嗦，

　　忍了一辈子的胡闹，

　　哄了一辈子的小孩，

　　疼了一辈子的发妻，

　　吵了一辈子的小架。

　　在我看来外公的爱情是浪漫的，没有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两个人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就是极简的浪漫主义。

　　我们家每逢双年就要一次大团聚，12年是在一个酒店吃的年夜饭，饭后拍全家福的时候，两个老人坐在正中间。团圆的喜悦感弥漫在空气中。

      外婆突然摸着外公的手，歪头对他说：“老魏啊！我们两个要好好的，健健康康，活一百岁。”

　　外婆眼眶红了。

　　“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噢，好不好？”

　　“好哦。好。”外公没有看外婆，他直直地盯着相机。

　　拍完后我看见外公扭过头，揩了揩眼睛，是泪流了下来。

外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