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在我死前，你能把你最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讲给我听，这样我会走得安心。”梁宏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叮嘱过的事情，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一直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面对着要垂垂老矣的母亲，要把心中最秘密的话讲出来。
梁宏的母亲如今躺在ICU，医生对梁宏说，估计这次无力回天，过去三年，因为中风以及摔跤，母亲在此治疗了多次，而身体一次比一次恶化。
风烛残年，灯油耗尽，人生就要走到尽头。妻子握着梁宏的手，她能明显感到这双曾经温暖的大手如今却是冰凉，手里传来的是那种彻骨的无望与无助，手心中细微的颤抖犹如梁宏此时脆弱的心脏，无助无力而又孱弱地鼓动着，好像每一次心跳都跟母亲的呼吸相应。
“要不要告诉妈妈？”梁宏心如刀割，要是讲了真话，那母亲一定受不了，说不定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间。可是如果不说，那么她就会带着一个永远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怅然归去。
梁宏在八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从此就由母亲一个人抚养长大。母亲为了他没有再婚，把对世间所有的希望与寄托都放在了他身上。虽然没有父亲陪伴，梁宏的成长是完美而优越的。
母亲经常把他带回到外祖父母那里，梁宏关于男人气质的学习都来自于外祖父那个曾经退伍军人的教导。因此，梁宏看似是被母亲养大，但骨子里却继承了外祖父刚强、坚毅的性格以及慎密的头脑。
梁宏一直对父亲失踪这件事存有疑义，等长大工作后，他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真相。当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在人间蒸发，而是改头换面生活在地球的另一半，而且风生水起得成就了一番事业。
做为儿子，他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可是他担心母亲会克制不住心中的悲哀，从而受到精神上的打击。
梁宏父亲当年是从边境游到对岸，对面的边境人员开枪示警，在警告无效的情况下，开火射击。据当年目击者说，他在水中身中数枪，沉入水底。
因为特殊原因，梁宏的母亲被告知，他的丈夫因公殉职，尸体被大江卷走，没有找到。他们将一个骨灰盒派人送到家里，其实骨灰盒里空空如也。
梁宏是从外公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情况，成年后，他发现其中有许多很难自圆其说的漏洞。当初参加工作，他干销售，需要全国各地跑业务，因而有机会寻访当年父亲的那些老同事。
他先找到原来的单位，单位早就撤编，又根据当地相关部门的朋友，得到一份当年父亲单位的花名册，按照这个花名册，最终寻访到那个声称父亲被击中沉入江底的目击者。
在得知梁宏的身份和寻找他的目的后，他先是拒绝了梁宏的要求，避而不见。越是如此，梁宏越发觉得其中应该有隐情，在三个冬天，梁宏每次都在门外守候三天之后，他终于让梁宏进门，并要求梁宏不能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梁宏的父亲原本是单位的技术员，因为性格开朗、外向，所以说话口无遮拦，有几次跟同事开玩笑，被领导认为是在含沙射影地讥讽本人，因而怀恨在心，利用权力，把梁宏的父亲下放到边境的施工队。
本来梁宏的父亲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期的惩罚，可是半年过去，依然没有让他复职，于是他就萌生了要去对岸寻求另外一种生活的想法。
为此，他找到在施工队跟他关系最好的小彭，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并要求小彭全力配合。
至于如何配合，就是让小彭声称他被击中，沉入水底。梁宏父亲的越境计划筹划了大半年，实施计划当天，他怀里揣了两包猪血，在对岸枪击开始后不久，就把猪血的塑料袋捅破，而自己佯装沉入江底，其实是向下游游去，并在下游一处自己事先安置好的隐匿点上岸，等到凌晨三点时分，从隐匿点再次入水，潜游到了对岸。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成功了呢？”，梁宏听完整个故事，追问了一句。当年的小彭，现在彭大爷从里屋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从中抽出一张信纸，上面写着四个字：“马到成功！”。“这是你父亲的迹。”
梁宏了解到事实真相后，心中涌起无尽的凄凉和悲哀，他想不到父亲如此狠心，丢下他们母子，一去不回头。他感觉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如果那个男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向他挥出拳头，砸在他的脸上。
老彭似乎读懂了梁宏的悲凉与愤恨，给他道出了一个真正的，天大的秘密：“你父亲出去后，曾跟你外公见过面，你外公要他发誓，至死都不能回来找你们！”“什么？你说什么？”
梁宏感觉头晕目眩，他一时根本来不及问，为什么外公和父亲能见面，在哪里见的面，以及他们是怎么恢复联系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对他都不重要，他唯一想要明白的是，为什么外公不让父亲跟自己和妈妈联系。
老彭对梁宏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而且他也觉得外公的要求很合理：“你要知道，你外公是为了保护你的名誉。一个叛逃者的孩子，将有面临严苛的生活环境！”
梁宏心里明白，老彭的答案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母亲：父亲还活着，而外公要求他不能再跟我们联系！
在梁宏得知事件真相的七年前，外公就已经过世了。他不可能再向外公寻求答案，很显然，关于那场对话，永远变成了外公与父亲两个男人之间永恒的秘密，他们从来没有将那场会面告诉过任何人。
“对不起！”老彭拍了拍梁宏的肩膀：“我是他们中间的联系人，负责通知对方在哪里见面的。”
ICU门外的梁宏心里浮想着关于父亲与外公那场会面，他心里好像有两个人，在那里争论：“告诉母亲吧！”，“不！不要告诉她，让她安心得走吧！”
那场争论让梁宏的心攥成一个死团，心痛的头上冒出冷汗，甚至那只抓着妻子的大手也开始痉挛。
母亲的丧事办完后，妻子爱惜得看着梁宏：“我知道你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但是看到妈妈安详离去的样子，我也替你感到心安，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梁宏此时，已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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