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母亲病了，起初整个人感到强烈的饥饿感、乏力、口干口苦、心慌、气短，到医院一检查，结论是得了二型糖尿病。从医院检查回来，我把她接到我家。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听见父亲小声催促母亲起床散步。母亲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嘴里直嚷嚷：“全身无力，不想动，让我睡一会儿吧。”父亲轻言细语像哄小孩，耐心地对她说：“听话，每天早晚一定要坚持锻炼，你的抵抗力才好，血糖才不会升高。一旦血糖升高，就不好办了。”母亲无可奈何地说：“哎，总是你有道理，我说不过你。”父亲一边给母亲穿衣服，一边说：“人越睡越没精神，越没精神越想睡，这样会加重病情的，我们锻炼回来再睡吧。”母亲只得乖乖起来。
寒冬腊月的早上，天刚微曦，到处一片雾蒙蒙，寒风吹在身上像刀子剜割。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可怜巴巴地立在道路两旁。母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父亲连忙把她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把围巾帮她立起来。她半个脸都处在围巾的包围中，只看得见两只眼睛在转。又把她的手放在他手里搓了搓，小声问道：“还冷吧？我们快走一会儿就暖和了。”母亲顺从地点点头。父亲迈开大步，一边走一边往回望，一边叮嘱母亲小心脚下，千万别摔倒。母亲迈着碎步，看着父亲鼓励的目光，笑眯眯地小跑起来。一会儿，她便感到气喘吁吁，心跳加快，脸上泛着红光，鼻尖上微微有细汗。父亲停下来，把手伸进母亲后背里摸了摸，感到暖烘烘的。他放心地对母亲说：“感觉如何？是不是很舒服？”母亲点点头，气喘吁吁地说：“精神是好了点，但感觉胃里空荡荡的。心里发慌，口干舌燥，脚上没有一点力气了。”父亲连忙把母亲脖子上的围巾松了松，把帽子边缘往头顶卷了卷。他温柔地拉着母亲的手，缓步而行。
回到家，我已做好早餐。母亲累得骨头早已散架，直呼好饿，我连忙把饭端上桌。望着香气四溢的饭菜，她拿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会儿一碗稀饭便下肚，还吃了一个鸡蛋和一些素菜。吃过早饭，我们急着上班去。父亲替我收拾好厨房后就出去买菜。中午回到家，我看见饭桌上多了很多疏菜，厨房里摆满燕麦片、玉米粒、豆类食物和水果，父亲还买了一个红色的硬壳笔记本。我感到很奇怪，心里想：父亲退休多年了，他该不会要学习吧？也许记账用吧？我笑着对他说：“家里有很多本子，还专门买个笔记本记什么？该不会记账吧？生活开支你们随便用，不够找我们，不用记账。”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晚饭后，我们陪着母亲又转了一会儿，她便要求回家睡觉。半夜我一觉醒来，发现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在新买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上了一天班我很累，隔着房间小声说：“爸，早点休息，天气冷，小心感冒。”他应了声：“你快睡，我马上就好。”
从那以后，我发现父亲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母亲：“今天感觉如何？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手脚还麻木吗？心慌气短吗？”我笑着说：“你俨然像个医生，母亲有你的照顾，很快病就会好的。”父亲很开心：“你看她是不是比刚来时好多了？病情稳定多了？”为了让母亲欢心，我连声附和着父亲：“是啊，你看你脸上都泛着红光，还年轻了呢。”母亲嗔怪我道：“一天到晚只知道拍我马屁，快去上班，别迟到了。”爱人也凑过来，对母亲说：“真是这样，你什么也不用想，安心养病吧。”我忽然看见父亲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心，由于赶时间，我没过多在意父亲表情的变化。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父亲做的饭菜每天都有很多新花样，水果每天都在变换。从早到晚他都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半年过去了，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晚上全身发烫，父亲一次又一次不耐其烦地起床给她用冷水敷、用酒精擦。随着母亲大小便失禁，病情严重了。脚上的伤口一直不愈合，父亲每天把医生请到家里给她包扎。我常常看见父亲半夜起来，在他的本子上写着什么，眉宇间多了很多疲惫和担心。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叫我和爱人出去走走。时间已经是夏天，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树木一片葱郁，到处鸟语花香，充满生机勃勃。川流不息的车辆穿梭在大街小巷，高大挺拔的了楼房霓虹闪烁，好一幅盛世太平。父亲望着远处，目光忧郁、深邃，他幽幽地说：“多美的世界，多美的生活啊！可惜你母亲再也无福享受，她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和爱人很震惊：“不是说这病调养得好的话，可以活十年八载吗？为什么这么快？”父亲眼圈红红的，叹了口气说：“我是安慰你们的，其实病查出来时，已经晚了，内脏器官严重受损，医生说最多只有两个多月时间。幸运的是她还活了半年多。”我的心像被人揪着，一个劲地往下坠，连呼吸都不畅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我对父亲大叫起来：“你是不是弄错了？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的！”父亲看着情绪激动的我，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温和地抚摸着我的头：“孩子，人都有这一天的，接受现实吧。回去后，一定要开心，让她安心地离开吧。”我檫干眼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母亲因心脏伴肾脏衰竭停止了呼吸。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头发花白，目光呆滞，眼里凄凉无助。他常常躲在房间里，面前摊开那个记事本。我走过去，拿起本子，满湖狐疑地打开，只见扉页上写着：“今天医生告诉我，她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你们…”我感到五雷轰顶，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我是一边是父亲，一边是爱人，我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让孩子们担心，不能影响他们的工作！她这一辈子太苦了，老了竟摊上这样的病，我要尽全力挽救她的生命，帮她打赢这场恶战！”我颤抖着用手翻开厚厚的笔记本，每一页上都记着母亲当天的症状、饮食、嗜好和禁忌：
1、症状：早上：起床后感到很饿，口干、乏力、眼睛干涩。晚上：全身发烫、失眠、小便多、绵长…
2、应多吃膳食纤维和谷类食物，如：瘦肉、鸡蛋、牛奶、土豆、山药、连藕等。特别爱吃的食物有：水饺、粉蒸肉、红薯…
3、水果：多吃苹果、梨、橙子、猕猴桃等。
切记不能吃油炸、核桃等不易消化的食物。菠萝、芒果、提子、车厘子、香蕉等也不能吃。
4、坚持每天喝参花消渴茶。（有调节血糖、益气生津的作用。）
5、今天菜谱：红烧土豆，西红柿炒鸡蛋，瘦肉炒莲藕，小白菜素汤…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翻着：
“这几天，她老是拉肚子，是什么东西不能吃呢？老是这样，怎么办呀？我感到自己太没用，连个病人都照顾不好。我多想把她的病转移到我身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
“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一分，她丢下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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