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搬运自小号,已上榜。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
千叶海洋球场,日本职棒联赛第X轮,九局下半,换场。主队投手佐佐木朗希,在队友的簇拥下,踏上投手丘。
观众开始躁动,欢呼声从看台上泄下,汇聚在场中央,“还有三人!还有三人!……”他们整齐地喊着。
将要迎来的,是世所罕见的“完全比赛”,要达成它,得在九局正赛时间里,不让对方任一名球员上垒。听起来不难,可实际上,需要投手不失误,对方无安打,本队没漏接,得赢球,还不能赢太多(分差过大,会提前结束比赛,打不满九局),似乎需要双方全体球员共同配合,才能完成这一盛举。
从第五局开始,观众便已坐立不安,记者们也早早地完成新闻速报:“祝!完全比赛,尘封30年的记录,史上第16人——英雄·佐佐木朗希”,他们正焦急地等待完场,以抢到头条。
投手板上的那个人,长着精致帅气的五官,稚嫩的脸上却一脸错愕,显然还没见识过这种大场面。佐佐木朗希,千叶罗德队投手,二十岁出头,还是个新丁,本场比赛,是他第一次“完投”(首发投完整场比赛)。他身高一米九,肌肉还不够厚实,身形像个竹竿,但手臂强劲,今天的最快球速达到每小时164公里,已相当接近世界纪录。
转眼间,对手欧力士队已经两人出局,最后的,也是最强的第四棒选手,踏进击球区。
捕手打出选球的手势,佐佐木频频摇头,打者是第四次出场,也许会捕捉到他的球路。与捕手慎重决策后,他终于点头同意,然后,高高提起左腿,深迈步,转腰,甩臂,投出第一球……
“锵——”金属球棒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啸,“击出去了!”解说员嚎叫着,有记者吓得手一抖,将新闻发布出去,又手忙脚乱地删除。伴着全场的惊呼,那颗白球仿佛带着火光,一直飞向远方。
完全比赛——全完。
2
一千公里外的北海道,火腿斗士二队主场,天空中也飞着一颗白球,主队投手吉田辉星,站在投手板上,呆呆望着那球径直飞出场外,撞上记分牌——全垒打。他心里一凉,升上一队的事儿又没戏了。
还没来得及重整旗鼓,教练已示意换人,吉田垂着头,走向替补席,拽下手套重重摔在地上,瘫在折叠椅里。
他最近表现不错,原本再投上一两场好球,便能晋升去一队,可他太过心急,导致动作走了型。也不能完全怪他,他的好友佐佐木朗希,最近已开始首发登场,而他自己——比佐佐木早一年入选职业队——却还在二队混,毫无希望。
吉田辉星是秋田县人,从小便梦想成为职业球员。作为农业大省,秋田县内没有私立棒球名校,也因此,散落民间的天才们不易出头,除非打入甲子园,那是被职业球探发现的捷径。
日本高中棒球锦标赛(俗称甲子园),每年夏天举行,有超过四千所高中,十数万学生参加,只有县大赛优胜才能入围决赛圈,去到阪神甲子园球场比赛。说是捷径,也得在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
吉田从小学开始,便在家附近的练习场练球,一边磨练球技,一边物色队友,期望高中时能有实力挑战甲子园。他有相当的天赋,因此进步很快。直到佐佐木朗希来到。
佐佐木是秋田隔壁的岩手县人,在311大地震中失去一多半家人,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搬到与秋田接壤的小镇上居住,镇上没有击球练习场,他很快找到了吉田所在的俱乐部。佐佐木是真正的天才。如果说吉田是万中挑一,那佐佐木便可称举世无双。两人都是投手,很快成了好友,一起切磋球技,一起参加比赛,但相同的位置,让两人注定不会成为队友。
一晃四五年,年长一岁的吉田,将要初中毕业。他的实力,受到岩手县著名伯乐佐佐木洋的关注。
“你会去吧?”佐佐木朗希激动地喊,“那(花卷东高中)可是棒球豪门呀!”
花卷东的确是豪门,而且佐佐木洋许诺吉田一年的主力位置,是对他实力的认可。可是,这个认可标明了期限,吉田明白,到了明年,主力就是朗希了。他有自信成为一颗明星——就像他的名字“辉星”一样,然而再璀璨的星光也会消失在太阳的光芒下。
他摇着头——承认技不如人,让十五岁的少年很是难堪——低声道:“我……还是想在秋田上学,而且……菊地、菅原他们也会跟我一起去金足农高中。”
佐佐木朗希没听出哪里不对,天才理解不到凡人的苦恼,“真羡慕你们,高中还能在一起打球。”他说,“我会回岩手上学,到时咱们就是对手了。那——甲子园见!”
吉田苦笑一下,金足农哪配当花卷东的对手呢,闯不过县预赛,根本不会碰面,他迟疑了一下,握住佐佐木伸过来的手,“嗯,一起加油吧!”
3
海洋球场上空起了风,记分牌上竖着的旗子,倏地展开,哗啦啦地响。那颗飞在高空的白球,稍稍偏离航线,擦着界外球标杆的外侧飞上看台。
“界外!”裁判双手斜举示意。全场观众松了口气。佐佐木朗希惊出一身冷汗,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在意记录,那是自欺欺人,一生一次的机会,谁都不想错失。
他抡了两圈右臂,活动一下肘关节,这一下死里逃生,是运气,也是功夫。健康的手肘,多变的球路,细腻的控球,缺一不可,只要差之毫厘,记录便灰飞烟灭。
多亏了国保教练!他的教导与保护,让佐佐木终身受益,也永远记挂在心头。
国保阳平,大船渡高中的棒球教练,随处可见的公立学校教师,长着标准的北方农民的脸——形状和颜色都和猪腰子一般。不苟言笑,总是板着脸撇着嘴,佐佐木只看过一次教练的嘴角上扬,那是他拿到千叶队的指名时,“记住,你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教练笑着说。
木讷的表情下,是一颗不见得火热,但永远只想着学生的心。对佐佐木,国保采取的保护措施近乎偏激——不让他上场投球。可以想象,这个决定对于怀揣梦想,又年轻气盛的佐佐木来说,无异于被判死刑。
后来,佐佐木也许理解了,也许认命了,总之,他服从了国保的决定,而现在,他可满心都是对教练的感激。他抬头望了下天空,一时分不清哪边是北,只能在心里向国保教练致敬。然后转向击球区,右手藏入左手的手套里,紧紧握住棒球,凌厉的目光和高大的身形罩住打者。对方并没有退缩,赌上第四棒的尊严,誓要破坏佐佐木的奇迹。
离完场,还有两球。
吉田辉星坐在场边,看着场内打得难解难分,内心毫无波澜,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肘,曾经带给他无数荣誉与辉煌的手肘,现在总是不听使唤,每到关键时刻,都要掉链子。
高中的恩师中泉一丰总教导他:“投手丘就是战场,你要誓死捍卫它。放手去投,不断地投,便能突破人类的极限!”
他深信不疑,而且真的投出一个又一个荣誉:县大赛优胜,“秋田之光”,“平成最后的怪物”,国家青年队代表。在第一百届——恰好是平成最后一年——的甲子园,他成为最闪耀的明星。
可是,高光褪去,只剩一地鸡毛,他的手肘落下病根儿,仿佛永远也好不利索。
怪自己当初年轻气盛吗,还是怪中泉教练没提醒他?早知如此,还不如选择花卷东高中,投靠佐佐木洋,轻轻松松当两年替补,也许手肘就不会受伤。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4
被吉田辉星惦记着的两个教练——中泉一丰和佐佐木洋,此刻正在岩手县一家居酒屋的包间里聚餐。
中泉一丰趴在角落里的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回放,看完一遍,不由脱口而出,“哎呦,怎么就刮风了呢,真是该着他破记录啊!”
而大名鼎鼎的佐佐木洋——培养出两位美国大联盟球员的知名伯乐——似乎对球赛没兴趣,只顾往嘴里秃噜炸酱面。
岩手县紧临太平洋,又有岩手山和八幡平的山岳,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照理说,以佐佐木洋的身份,应该吃点更好的,但他独爱“盛冈三大面食”之一的炸酱面。他喜爱中国美食,因其颇有盛唐遗风——胖,极胖,以及因胖滋生出的没来由的自信。
中泉一丰转头问胖子:“你说他这水平,能去美国大联盟吧?”
中泉知道佐佐木洋当初想拉拢朗希,可惜失败了,于是借机调侃胖子没能“培养”出三个大联盟选手。
早年中泉曾偷师佐佐木洋,后来小有成果,颇有些得意,有机会就得显摆一下。胖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停下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中泉一丰四十来岁,秋田本地人,黑瘦的脸,憨厚的笑。在金足农高中当棒球教练,那是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有天才,也没有压力,平淡地训练,平淡地输球。中泉对此并不满意,他渴望成为“名将”,于是拜访了佐佐木洋,俩人初次见面,就在这间包房里,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佐佐木洋没有现在这么胖,不过也是肥头大耳,满脸红光,还没开始喝酒,已经有了醉意,他摇头晃脑地咂着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玄妙啊!天机不可泄露。”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慧眼识珠到三顾茅庐,从严格训练到运筹帷幄,一副大师的派头。
中泉一听,这不都是书上搜刮来的吗,他早就读过不知多少遍,以备将来接受采访时用。他心里骂着,脸上可挂着笑,不断给佐佐木洋倒酒。
等胖子喝得烂醉,自揭老底:“天……天才有什么用?都他妈是冠军的肥料,肥料……懂吗?往死里操他们,赢球,一直赢!菊池和大谷,哼,两个废物,一操就受伤,歇了三年,不然我还能多拿俩冠军!”
“那两个大联盟选手?他们可是给您带来了‘伯乐’头衔啊。”中泉错愕地问。
“伯乐算个屁!拿冠军的才是名将!懂吗?我要的是肥料,肥料!不是千里马!”
中泉咂摸出点儿意思,当“名将”得黑心,得不要脸,牺牲是球员的,成绩是自己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如此。“那么,这两年有什么好的肥料吗?”中泉打听道。他相信佐佐木洋的识人眼光和名校的渠道,尽管金足农抢不过花卷东,也可以去捡点儿剩的。
“有啊,秋田北斯尼阿练习场的,叫什么来着,”佐佐木洋楞了半天想起来,“哦,吉田辉星和佐佐木朗希。”
5
吉田辉星选择了金足农,让中泉一丰捡了个大便宜。他一边狠操吉田,一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吉田高三的夏天,金足农冲进甲子园,所向披靡,获得亚军。吉田一战成名,中泉鸡犬升天。
佐佐木洋很生气,他认为是中泉挖墙角,可是没有证据。好在,还有佐佐木朗希这条大鱼在后面。可他又失算了,朗希是单亲家庭,负担不起私立学校的开销,去了老家的大船渡高中。
大船渡更是普通,它甚至不比金足农,后者所在的秋田县没有名校,菜鸡互啄,总有出线的机会。而岩手县的出线名额,牢牢掌握在花卷东手里。大船渡因此变得无欲无求。
正如大船渡的教练国保阳平的名言:“棒球只是教学工作的一环,作为学业的补充,强身健体而已。”
佐佐木一入学,大船渡便成了县里的种子校,“打进甲子园”仿佛反掌观纹一般,可国保不为所动,他压根没派佐佐木出场,学校一如既往地输球。
对于佐佐木的请战,他这么解释:“手肘是消耗品,不能滥用,你现在的队友实力不足,你要忍耐,等他们成长起来替你分担责任。到那时,我们才能挑战甲子园。”
就这么一句话,把佐佐木按在替补席上足足两年。
海洋球场里安静下来,刚刚的界外球让人窒息。佐佐木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肘,比赛已近尾声,它们却像刚开场一样状态良好,这绝不只是因为年轻,真是多亏了高中时期没有过度使用。
可是,真热呀!他摘下帽子擦了擦汗,环顾球场,简直像个笼屉,即使有风,也吹不进来,更何况——他抬头看看记分牌上方的旗子,全都耷拉着——没风。
他想起来,七月的甲子园更热。太阳炙烤着大地,从看台上望下去,蒸腾的热气让下面的球员变了形。如果在那个温度下投球,也许真会伤了手臂呢。
吉田杀进甲子园那年,佐佐木高二,仍然没机会投球。他拉着国保教练去到大阪观战,一来给好友助威,二来也是想让国保学学别人家的教练——让王牌上场,才能进甲子园。
金足农正炙手可热,媒体上全是“铁腕”吉田的报道,据称他已连打八场,这让佐佐木羡慕不已。
“甲子园的球场一定比其它球场大吧?”佐佐木一脸向往。
“一样大。”
“甲子园的投手丘一定比其它地方高吧?”
“没那回事。”
“甲子园的观众一定是最热情的观众!”
“哦,这个也许有。”国保端着望远镜,观察两支队伍的部署,随口敷衍着。
佐佐木生气了,腮帮子鼓着气,一把拽掉国保的望远镜,郑重地说:“教练!我的意思是,我想打棒球!”
“你不是在打么?”国保打趣道。
“不是站在外野遛弯的那种!我想投球,想踏上投手板,将对手三振,送出局……”
“等你进了职业队,会投到想吐的。”
“为什么不能让我痛快的打球呢?”
“像他一样吗?”国保指着直播大屏上吉田的脸,“哪里痛快了?”
佐佐木望过去,大吃一惊,屏幕上的吉田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的他有着黝黑的皮肤,又细又弯的眉毛,还有点鹰钩鼻,虽然算不上帅气,但是,他的眼里永远闪烁着希望,嘴边永远挂着开心的笑。
而现在的吉田,尖嘴猴腮,一脸疲态,仿佛死鱼般张着嘴,刚一开赛已累得喘不上气来。佐佐木沉默了,原来燃烧青春这件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妙,他有点想不明白了。
“你的目标,应该是星辰大海,青春会很快完结,人生不会。”国保仿佛看穿他的内心。
“一次,”佐佐木几乎是在央求,“一次总可以吧……”
出乎他的意料,国保没有拒绝,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我会让你上场的,”他停了一下,好像在盘算什么事,最后指着吉田补充道,“如果他那个样子,还能挺过三场比赛的话。”
6
有很多中泉一丰一样的教练,在球员健康和比赛成绩的选择上,骑虎难下,他们的本职是教师,不能牺牲自己的学生,可成绩太差,也许会教他们失业,他们甚至盼着尽快遇到强敌,输得合情合理。当然,中泉不在此列,他一心只想多赢两场。
有很多吉田辉星一样的天才球员,他们徘徊在职业大门的边缘,只差一些实战成绩,便能引来媒体报道,球探关注,于是,他们拼死也想多赢两场。
有很多食古不化的专家,患了一种名为“甲子园精神”的病,他们认为高中棒球是德育的一环,赛事输赢不重要,关键是要向少年传达不畏牺牲的精神,不能因为害怕受伤而逃避困难。他们希望吉田多赢两场,成为这种精神的代言人。
有很多佐佐木洋一样的名将,用上面那种主流观点当挡箭牌,牺牲学生的身体和健康,换来自己的名望与财富。他倒是不希望吉田继续赢,这么好的肥料被中泉抢走,他看了就生气。
甚至还有佐佐木朗希和国保阳平这样的人,用多赢两场作为赌注,一方盼着赢球,另一方盼着输球。
有更多平凡的高中生,他们没有天赋,只有热血。场下,他们付出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场上,他们尽职尽责,却从不出现在聚光灯下。他们默默地把青春燃烧殆尽,只为了教自己不留下任何遗憾。但是任何一项奇迹里,也少不了他们。就像当年的金足农,靠着大友和高桥在最后时刻的全垒打,连续实现两场逆转。特别是高桥那一球,竟然是从国青队的板川手里轰出的。
这不但让佐佐木朗希赢了和国保阳平的赌注,也教给他另一件事——“棒球比赛是从(第九局)两人出局后开始的”,胜利,或者被逆转,在最后一个打者出局前,都未可知。
佐佐木回过神来,对面站着的,可不是高桥那种偶然蒙出一棒全垒打的高中生,而是货真价实的职业球队第四棒,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捕手用手势提醒佐佐木,刚才的指叉球下坠幅度不够大,所以才被击中,最好换个球路。佐佐木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握球的手势。他掌握着丰富的球路,这同样得益于国保教练的引导。
佐佐木做好准备,提腿,踏步,投出第二球。电光石火之间,欧力士第四棒的球棒挥出……
高三那年春天,佐佐木如愿登上投手丘(甲子园分春夏两季,国民选拔赛和高中锦标赛)。他很兴奋,也很谨慎。国保教练和他做出约定,每场只能投一百球,超出便下场。他在心里盘算着:顶好的,便是内野滚地球和外野高飞球,只要三球就能三出局;最妙的是一球双杀;退一步呢,多投三振也可以,但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主意还没想出来,佐佐木就吃了亏。他的球速很快,可还是有人能打到。总有强力击球手,借着高速球的力道,将原本的外野高飞球送出场外,直接得分;也有擅长短打的人,同样靠借力,把内野滚地球打成界外球,磨上十几个球才出局或上垒。佐佐木耗不起,他有一百球的限制,越怕被击中,越投得快,结果球路越不稳,坏球数也多了起来。于是他很快被换下场,眼睁睁看着队友输球,球队被淘汰。
“有什么感想?”国保问。
“不能只靠速度,我得想办法增加球路变化。”佐佐木沮丧地说。
“很好,马上行动吧!”国保好像早就知道结果,露出欣慰的笑容,“夏天还有一次机会。”
佐佐木投入到严酷的训练中,他甚至怀疑,训练强度明明超过比赛,为什么之前教练不让他上场。
最后的夏天到来时,佐佐木熟练掌握了滑球、指叉球、卡特球等各种技巧。这在他打职业后,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就如那颗滑球,刚刚从欧力士队第四棒的球棒前端滑过,钻入捕手的手套。
“好球!”裁判高举右手作出判定。
记分牌上变成两出局、两好球,离完全比赛,还有最后一球。
观众再次沸腾起来,报纸,门票,包装袋,一切能撕的东西,都化成碎片,伴着彩带和欢呼,扬得漫天都是。
佐佐木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来,那是高三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飞舞的纸片,只不过,夹杂其中的是瓶子和谩骂。
现在,他可享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而那时,真正的英雄,却默默扛下了一切。
7
在佐佐木最后一次挑战甲子园前,他入选了国青队集训营,并打破大谷翔平的记录,成为史上最快的高中生。
这让大船渡高中受到空前的关注,佐佐木也成了“令和第一个怪物”。人们期待看到去年吉田辉星的奇迹再次上演。
事情没想象中顺利。预赛第四场,九局下半,佐佐木失投,对手追平比分,比赛进入延长赛。拖到第十二局,才由他亲自击出全垒打得分,挽救了自己和学校。可他投了194球,必须轮休一场,而缺了他,大船渡又打到十一局,才勉强胜出。连续两场延长战,让大船渡几乎弹尽粮绝。
不得不出马的佐佐木,在半决赛胜出后,将马上面临背靠背(连续两天比赛)的决赛。
尽管他热血沸腾,但之前那200球的负担太重了,他觉得胳膊很沉,手肘也有轻微的发炎。国保阳平不认为这是小事,他很肯定地告诉佐佐木:“明天的比赛,不会派你上场。”
佐佐木没想到国保这么坚决,按说到了这个地步,舆论压力会很大,他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能上场。他试探着问教练:“学校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事实上,稍早前校长已经大发雷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坐拥日本第一投手,还没打就放弃!”
“我判断明天的比赛,将是佐佐木最容易受伤的一场,为了他的职业生涯,我不能冒险。”
“别人不都是那么投过来的,你又没打过职业,怎么知道会受影响!”校长不接受这个理由。
“其实,是打过的……”国保阳平轻声自言自语。他想起年轻时不顾一切地为了甲子园拼命,超出极限咬牙坚持,最后落得重伤,拿不到职业队指名,不得不远走他乡,到美国的低级别联赛打拼,可还是只混了一年,便永远地退出。他痴痴地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校长没听清这话,继续发难:“去年的那个投手,叫什么来着……一直投到决赛的……”
“吉田辉星,”国保早料到会提到这个人,“投了1400球,他进了火腿斗士队,养了一年伤。”
校长自找了个反例,有点尴尬,转而提起学校:“金足农为球队搞募捐,你知道收了多少钱吗?将近2个亿!是你一辈子的工资!这可是学校实打实的损失,你赔给我吗?”
“我赔不起。”国保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即使解雇我,佐佐木也不能上场。”
校长了解国保,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他说,“我不会解雇你,但是之后的责任得你自己担着。”
“教练!”佐佐木还在等答案,国保回过神,发现全体队员都站在佐佐木身后。
“我要上场。即使受伤,也要上场!”佐佐木回头看看伙伴,“这是最好的队友,也将是最好的夏天。我不管什么未来,我最辉煌的时刻,就是现在。”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想,即使去问吉田,他也一定不会后悔。这就是属于我们的青春。”
国保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睛里充满光芒,有人还噙着泪花。冲动而不计后果,确是年轻人的特权,疲劳导致的伤病更是。身体是诚实的,不会因为热血而免于受伤。一时的冲动,需要一生偿还。
如果佐佐木是平庸的球员,那么燃烧青春确实将是他最辉煌的时刻,但他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不能在他——国保阳平——的手里废掉,他要保护佐佐木的未来。
国保阳平,缓慢,坚定,不容辩驳地,摇了摇头。
8
大船渡决赛的对手,正是花卷东高中,赛场座无虚席。佐佐木洋沉着脸,他一世英名,在今天彻底沦为陪衬,所有人都是来看令和怪物的。他动了气,肥料不但滋养了别人,还要踩着自己的尸体。他不能忍,他必须干掉大船渡,维护自己的名声。
他盘算着该用哪些手段:让击球员手滑,把球棒掷向投手?不行,杀伤力太小;尽量短打,让投手接球补位,趁机撞他的头?也不行,成功率太低;果然还是得干掉捕手。佐佐木朗希的球速,一般人接不住,搭档完蛋就没戏唱了。对,就这么办,让打者大幅挥棒,狠狠地打捕手的肩膀。佐佐木洋脸上挂起笑容。
“教练,教练!”有球员闯进休息室。
“吵什么,没看见我正在思考战术吗?”
“大船渡的投手是替补柴田!”
看台上早就骂声四起。报纸,门票,包装袋,一切能撕的东西,都化成碎片,从天而降,其中还夹杂着装满水的纸杯和瓶子。“怕了吗,胆小鬼!”“你这家伙,怎么能当逃兵啊!”“给老子去死!”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冲破层层阻拦,跑到替补席边,二话不说,一拳击中国保阳平的鼻子,“你这混蛋,我等了足足三十年啊!”大叔泣不成声,“第一投手啊,全国冠军啊!”
国保擦了擦鼻血,紧闭着嘴,深深地鞠下一躬。
大船渡很快被淘汰。手捧“准优胜”奖杯的佐佐木朗希,仍是记者采访的主角,他抿着嘴,眼里闪着泪花,良久,挤出一丝笑容,对着镜头替国保教练解围:“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不成为一流选手了。”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大船渡校长室的投诉和骂人电话响个不停,舆论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以此事为契机,高野联(高中棒球联合会)举办了“投手伤害预防协商会议”,考虑对投手连续出场的频率和一次上场可投球数量作出限制。
国保阳平作为推动者,总算保住了工作,不过他似乎对此并不关心,仍是那个屡战屡败,永远不能出线的无名教练。
佐佐木高高提起左腿,深迈步,转腰,甩臂,投出最后一球。欧力士队第四棒全力挥出球棒,那球既没有弯曲,也没有下坠,“砰——”一声闷响,径直撞进捕手的手套,挥棒落空。
“好球!”裁判高举右手,“打者出局。比赛结束!”
佐佐木伸平双臂,在投手丘上转动身体,向全场观众示意,内野守备的球员很快聚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举起。
史上最年轻的,首次完投比赛的,刷新连续三振记录的,追平单场三振总数的,第十六位“完全比赛”投手——佐佐木朗希,望着北方的天空,留下热泪……
声明
文中时间、地点、人物、比赛进程及结果等,均真实存在;人物关系和性格皆为虚构,向被黑化的佐佐木洋、中泉一丰两位教练表示歉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