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了日常,他可以早上在21世纪的广东和一群操着粤语的老大爷喝早茶,上午跑到古希腊城邦和苏格拉底谈谈哲学问题,中午去23世纪尝尝当时流行的高能流食,下午到19世纪的英伦来口下午茶,晚上去北极跟着一队雪橇犬看漫天的绚丽极光,困了就到原始社会的万千繁星下睡个好觉,第二天还可以在克林姆林宫醒来吃个俄罗斯大列巴。”
亿念
引
今天是2048年9月11日。心理反应测试即将开始,我们将捕捉你的面部肌肉电模式以及微小眼动并以此作为依据评估你当前的心理状态,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并回答几个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姓名?
任磊。
军衔及职位?
少校,任职于南防联特种战斗部队。
是否有亲人在世。
任磊没有立刻回答,嘴角隐动几下,眉头凝成一道。
没有。
故乡?
“这都什么狗屁问题!”赤色的皮肤、飞溅的唾沫、冲冠的怒发、暴起的青筋瞬间切到脸上,任磊气得在座位上哆嗦起来。
故乡?
问答机当然不会顾及任磊的感情,好死不死地重复着。
老子没故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婚恋状况如何?
问答机似乎没有注意到任磊给出的奇怪答案,继续问道。
单身狗一条,打光棍。
突然,一记闷响从天花板砸下,任磊吓得一激灵从测试椅子上弹起来,骇人的震颤从脚底涌向全身,轰隆一声巨响一块楼板从天而降,把任磊面前不远处的问答机砸了个粉碎,呲呲作响的电火花接触到满屋的烟尘,赤红的火光倏的蹿上了天。任磊连蹦带跳跑出房间,掸掸满面的尘埃,走廊中同样烟幕弥漫。尖啸的警报声中没混着一丝人声,哪怕是惨叫。
一
“超级种马”在惨白的冰原上空盘旋,少将顶着混着冰碴的猎猎雪风扒开舱门。
“下降!低一点!再低一点!”少将吼得声嘶力竭,将憋红的大脸扭向驾驶舱,重拳没好气地砸在舱壁上,木木愣愣的飞行员这才听到了少将的指令,盘旋着将直升机的高度拉低。雪原上的松木整齐地趴在地上,不少都是被拦腰截断,从更高的高空看去能发现倒伏的树干齐刷刷地指向一个中心,分毫不差地围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圆心处是一处废墟,滚滚黑烟仍不屈地钻出废墟,在雪风的搅动下卷积成一片黑色的龙卷,浓烟呼啸着钻进机舱,少将不由地捂住了口鼻。与此同时,少将的眼睛扫视着建筑外白纸般的雪原,不可避免的雪盲症状逐渐爬进他的双眼,飞动的黑点在视野中野蛮地撞来撞去。
“找到了!”少将兴奋地爬进驾驶室,将自己的发现指给了飞行员。
直升机晃晃悠悠地落地,卷起满地积雪。拨开雪雾,少将跳下飞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直升机掀去的雪雾终于落定,少将轻轻俯身,蹲到他的发现面前。
那是个人,裹在厚厚的绒毯中。少将转身招呼飞行员过来帮忙,两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飞机。“砰”一声少将甩上舱门,漫天的飞雪被隔绝开来,舱内瞬时恢复了安静。突然得救,毯子里的人挣扎着爬了出来。
“挺聪明的,既能隔绝火焰又能在逃跑途中御寒,能在不到十秒的反应窗口中做出这样的判断,真有两下子。”少将朝地面抖了抖烟灰,“你大概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了。”
“什么意思?”从毯子里爬出的男人还有几分疑惑。少将指了指自己的肩章:
“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上级。”
男人吭一声站得挺直,双手紧紧贴着裤线,两脚夸张地碰在一起。
“姓名!军衔!”
“任磊!特战部队少校!”
少将点点头:“稍息。”
“报告首长,我能提问吗?”
“说吧。”
“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深深吸进一口烟,少将开口:“北极圈内的人类安置点刚刚全部遇袭。长短波通讯已经全面瘫痪了,我们联系不上任何人。”
“你是说,他们都......”
“不,还不能确定。也许南极大陆的人类据点还没有沦陷,但我们和南极的通讯已经中断了有半年之久了。就算有人在突袭中侥幸存活,没有足够的能源供给他们也很难在这冰天雪地中生存下去。所以,我现在有理由做出最坏的预测。”
“人类要灭亡了。”
任磊没说什么,只是头埋得很低。他笔直的身形分明已经开始颤抖,虽是职业军人,有着过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再强大的内心也抵挡不住灭族所带来的无力感。
“南防联崩溃了,我们间不用再顾及军衔。”
任磊颓然跪坐,两行泪痕挂在眼角。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他想起了身后旷日持久的战争,想起了战场上摧枯拉朽的外星武器,想起了一个又一个离开的战友、亲人。
这就是灭族吗?也没什么新奇的,认识的人死光了,不认识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想到这儿,任磊忽地破涕为笑。
“请先不要歇斯底里,我此行前来是要拯救人类。”少将沉着得有几分古怪,眼里丝毫不见灭族的悲恸,反而莹莹闪着几分灵动的光彩,仿佛真的握秘器在手,能让全人类起死回生。
“我在听。”任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
吞吐几口烟雾,少将伸手敲了敲座椅下一个玄铁色的铁箱,不急不慌地继续说着:“这个箱子里装着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我希望你能妥善使用。”躬下腰,少将刺啦一声抽出箱子,内容物撞击箱壁铿锵作响。任磊缓缓走进,虔诚地下蹲半跪在铁箱之前。轻轻拨开锁扣,任磊开箱,扶箱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任磊从铁箱中取出一个手表样式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将其置于手心,细细端详起来。
少将欠身坐起,任磊抬头逆着阳光看去,发现少将的脸阴沉似乌云,方才眼神中闪烁的光彩消失无踪,摆出一副即将托付重任的神色。再仔细看手心的“手表”,表盘四周忽地现出一圈绿光。表盘上没有指针,只在正中央嵌上了一块电子显示屏,上面模模糊糊显示着一串数字。
“2048......9......11?”
“是今天的日期。”上将开口说,“这是部时光机。”
“时......时光机?”任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星科技,这一台是我们对缴获的外星武器进行逆向研究研制出来的。这是样机,仅此一台,所以千万别搞坏了。”
轻轻戴上时光机,任磊抚了抚表盘:
“外星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也是拜这种科技所赐?”
“有这种可能,毕竟过去人类的每一次偷袭都能被他们精确预测。”
“就算借助这种科技我们也很难在战场上取得优势,他们的武器本身就足够强大了。”
“不,不需要扭转战局,我想将战争扼杀于摇篮之中。”
“你的意思是......”
“三十年前一个C国科学家向一颗新发现的类地行星发射了一段所谓的‘问候信息’,招来了外星屠杀者。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但为了保护那个科学家的人身安全,国家直到灭亡都没有公布那个人的身份......”
少将从内兜中摸出了一张发皱的照片,递到任磊手中。照片中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一袭连衣红裙勾勒出迷人的女性曲线,照片上的女人正走在路上,回眸一笑尽生百媚,傍晚的光打在镜头上,荡漾出暖黄的晕圈。照片的边角发黄起皱,大概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反复揉捏。
将照片翻过来,任磊看到背面还写着几行字,为首的是两行数字,再下面用C国的语言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林珍。
“两行数字分别是林珍所在城市的经纬度,以及事发那一天的日期:2018-9-11。将这两个参数输入到时光机中就可以回到过去了。”随后少将介绍了时光机的用法,任磊频频点头,很快便将其烂熟于心。
“阻止她。如果有必要,请杀了她,以绝后患。”
“我有一个问题。”任磊说,“为避免我发生不测回不来,有些事我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你说。”
“为什么你不去?要知道我回到三十年前只有十几岁大,并不是执行任务的绝佳人选。”
少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叹口气,眼神继续游离在窗外。
“她是你的亲人?”
少将半晌没说话,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总之你是最合适的人。”少将转过身来,眼中不可避免地带着忧伤。
任磊不再提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他的肩头挑着全人类的未来,本该有千钧重压,可此刻任磊心中只剩下兴奋与躁动。拨动表盘,表盘之上悬浮出一个闪着蓝光的全息现实屏,他熟练地输入经纬度以及时间坐标,只要按下确认的按钮就可以进行穿越。
“等一下。”千钧一发之际,少将突然打断了他,“我想嘱咐你一句。”少将顿了顿,继续说,“回来以后,未来会与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那个未来,其实不属于你。”
任磊的心突然咯噔一下,这句简单的话仿佛使两人的心产生了某种共鸣。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一道光闪过,任磊消失无踪。
二
时光旅行与任磊的想象大相径庭。他没有如愿变回自己十几岁的模样,但也没有保持原貌。捏了捏自己的皮肤,每一丝触感都是那样的陌生。他冲进路边的公共厕所找到一面镜子:
镜子中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一身脏兮兮的格子衫,一副技术宅的既视感。他对着镜子全身乱摸,滑稽的行为引得路人发笑。
“这就是时光穿梭?我都不是我自己了!”他在兜里发现了一张身份卡片,发现这个人任职于B市的深空技术研究所——全国太空宇航技术研发的集大成者。掏出手机,任磊简单搜集了一下林珍的资料,突然发现这个被自己占用身体的家伙竟然是林珍的同事。
真是如有神助,任磊在心中暗自思忖。他俯下身用凉水激了激自己的脸,用水流的凉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扭了扭手腕上的时光机器,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现在镜中自己的样貌:
外表仍旧邋遢,但那双眼中俨然已经染上了大义赴死的凛然与决绝,恍惚间任磊突然认不出自己了:并不是因为样貌变得迥乎不同,而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扛起了那如山的重任。
踏上街头,他才真正体味到了过去的美好:天空明得透亮,蓝得彻底,完全不见末世天空的惨白与凄冷。街上行人算不上多,三五成群,多数看起来有说有笑。这里有仅半人高成群嬉戏的孩童,有一身躁动无处安放的热血青年,有拄着拐杖伛偻前行的老年人,有风一般的美男,有花一样的靓女。
回忆不知不觉涌到心头,与眼前的太平盛世交融在一起。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回忆,而是那段时光的真实再现,手指间黏腻空气的每一丝触感都是真实的,每一帧随着滴滴答答的指针流转飘逝的和平光景都是真实的。
任磊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很久,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与茫然,在任磊的视野中留下一线残影便消失无踪。
任磊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现在身在B市——这里其实就是他的家乡。他对这里的记忆止于十四岁——那年外星人降临了。B市容不下太多回念,却在此刻撩拨着任磊内心中最不愿回忆的往事。这个时空中,他的父母都还活着,他本想回老宅瞧他们两眼,思虑再三还是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个未来,其实不属于你。”少将的话浮现于脑海。任磊忽地止步,四下打量着身边之景。
回忆只能是回忆。
“我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那么我属于哪里?”
本想在故乡四处转转,这一番胡言乱语将任磊的心绪搞得乱糟糟的。他无心流连于过去,他还有未来要去开创。
过个马路就到了研究所的研发大厦,这位被占用身体的仁兄大概只是出来吃了个午饭。任磊找到一个小妹妹问起了林珍的情况。
“前辈,您没事吧?您是林教授的助手啊!您都不知道林教授在那里,我一个实习生怎么会知道呢?”任磊尬笑两声与实习生分别,嘴里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瞎转了几圈,任磊很轻松地找到了林珍的办公室,刚进去不久那个身姿绰约的教授便走进了房间。
“哦方勇你回来啦,午饭吃得很快啊。”
任磊敷衍地应和了几句便直奔主题:“林教授,我想请您中止现在的项目。”
“你说‘信使’计划?”
信使计划,明明是灭绝计划。
“对,我再三思考觉得潜在风险太大......”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为此倾注了数年的心血你一个助理说反对就反对?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希望您能......”
“不,这事没得商量。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坚决不放弃。”
“很好。”任磊抓起写字台上的高档钢笔插进了林珍的颈动脉。回手一握,任磊捏扁了林珍的气管令她无法出声呼救。刺杀进行得极快,外科手术般精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我来了,美好的明天。”在林珍的尸体旁,任磊拨动表盘。又一道光闪过,任磊消失无踪。
三
任磊回到了2048年他出发的时间点。明明拥有任意穿梭于时间之河的能力,任磊还是想回到这个时间点看看。
到了三十年后,任磊仍站在自己刺杀林珍的房间中。大楼明显已经荒废,窗外垂着影壁般的爬山虎。走到窗边,拨开翠绿的叶,放眼看去,街上说不上车水马龙,但每一辆缓缓行进的车都自豪地昭示着人类文明的存续。
成功了,任磊真的拯救了未来。
“那个未来,其实不属于你。”少将的话又漫到心间。
这句话也许掩藏着大道理,但任磊现在无心纠结。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现在满脑子只想拥抱外面的漫天金光,拥抱一下真正的人类社会。
梦碎得突如其来。路过洗手间的一瞬间,任磊瞥了一眼洗手台前的镜子。
这是谁?
他在镜前木讷地前后移动几下,四下看看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任磊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这副身体甚至不是刚才的方勇。任磊胃里隐隐抽搐,又霎时翻江倒海。他冲到洗手台前干呕不止,直到灿黄的胆汁顺着扭曲的嘴角垂涎而下。
“那个未来,其实不属于你。”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任磊抹了抹嘴角,大脑一片空白,思绪随着脑海中几个闪烁的疑问重新建立:
我的身体去哪了?
那个少将是谁?
父母会信我的故事吗?这个时代的人会接纳我吗?
想着想着,全身肌肉渐渐绵软无力,任磊顺着台子滑坐在地。他想哭,恍惚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人类社会依然得救,人类文明得以存续,明明任务已经完成,就算不能流芳百世也总不是落得个功德圆满。他是真正的英雄啊,英雄根本不需要奢求社会的认可和传颂。救了未来亿万的人类,自己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个身份罢了,逻辑上来说可以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但这不是任磊想要的结局。他想陪着她直到天荒地老,想陪着他们共度风风雨雨,想背后永远有他们二老的支持与守望。
人类是有未来的,任磊可以去更远的未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往后穿越了三百年,任磊差点被核冬天弄死。
看来没有外星人的助力人类是会蠢到自我毁灭的。
这次还能拯救未来吗?他战战兢兢地穿越到2350年,正是核战争的前夕。核战争源于超级大国的博弈,这种争端靠任磊一人永远无法平息:因为这次他不能只杀死一个人,至少要灭掉一整个政府。
无心再救人类文明。不知从何时起任磊的胸怀变得狭小了很多,现在满脑子只能装得下找回身体的事,明明几小时前还满腔热血地以拯救文明为己任。
也许是人类让他失望了,也许是时光旅行让他失望了,也许是他自己让他失望了。
事实证明直到灭亡人类也没有发明所谓的时光机器,也没有产生任何能解释自己亲身经历的理论。任磊仍在B市,几百年的时光让B市成长为享誉世界的经济中心,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点点琐碎的繁荣,绰约的光影应和着欢声笑语,万千流萤尽掩着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人们仍在街头嬉戏取闹,没人能察觉到不久后的末世浩劫。这样也有好处,毕竟猝死要比在经年的病痛折磨后死去来得痛快多了。
任磊抚了抚自己的一头长发——是的,这次他变成了女人,瀑布般的直发长达腰际,着一身体面的职业装,大概属于某种上层精英人士。他已经习惯了脚下踢踏作响的高跟鞋,习惯了以僵硬的笑容应和他人的热情问候,更习惯了一次次时间穿越带来的惊喜与惊吓。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乱走,心神不宁。再抬起头,任磊发觉视野中不见了泛着青光的万丈高楼,一幢朱红色的古代楼阁立在视野尽头,琉璃金顶似蒙着一层灰翳,却丝毫不减当年的逶迤肃穆。
哦对啊,B市曾是都城,朱红色的楼阁身后曾坐镇着封建天朝的至高统领者,手握至高的皇权。空洞的琼楼玉宇中,一个人的挥斥方遒就能改变这个伟大古国的命运走向,一个人的一念之差就能断送一个民族的千秋万世。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握紧的拳头,看向拳头下闪着绿光的时光机器:
他手上真的握着人类文明的未来吗?尊贵如皇城中心的万民之主,坚船利炮几声巨响,黄粱一梦尽碎怀中。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任何或居功自傲或妄自菲薄的孤注一掷,难免在宇宙与时间的尺度上落得个贻笑大方。
低头看一眼时光机,莹莹的绿光下尽是些人类玩不起的奥秘。任磊不假思索地启动时光机,又一道光闪过,任磊消失无踪。
四
他又回到了2018年,这里是诅咒的开端。林珍还活着,再过十几天她就要开始那个改变人类命运的项目了。这回他只是来散心的,2018年承载着他对人类社会最鲜活的记忆,大概对他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吧。
任磊这次变成了一个黑人小伙儿,他满心好奇地拧了拧一身紧致光滑的皮肤,闻闻周身呛鼻子的古龙香水味道。他尝试说话,发现自己的咬字发音都变得古怪而滑稽。
他走进身边的酒吧,里面光很暗,横七竖八闪着七彩的光柱,充耳之音聒噪不堪,鼎沸的人声混着吵闹的电音,卷积着形成阵阵声浪钻进耳蜗,任磊下意识地取下挂在脖颈的耳机,扣到脑袋上。一路上各色的人都在向他打招呼,不时有外国人走上前跟他勾肩搭背地闲聊几句,任磊听不懂外语,笨拙地用自己的母语和外国人哼哼哈哈应和着,尬聊几后他终于冲出重重阻挠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一台四四方方的机器,任磊勉强认出那是混音机。身后的人群中口哨声迭起,一波又一波带感的欢呼炸了出来。
“难道我是DJ?”任磊终于反应过来。走到混音机前,任磊忽然一巴掌拍在转动的碟上,顺势一拨打在一排排电音键上,霎时炸出一撮诡异的音节。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人们同时看向任磊。
本以为自己搞砸了,安静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混乱的喝彩。他颔首一笑,跟着自己的感觉拨动手边的音符,青年男女随着音符悠然起舞,躁动渐渐平息,每个人都仿佛染上了任磊的心境。有人递来一瓶啤酒,任磊优雅地点头致谢。
这个时空真好。
他豪饮一口,任由火辣清冽的酒液在喉头奔涌,麦香从食道深处悠然上漂,充盈进口腔,甚至飘进鼻息中呼进呼出。敲敲身侧的吧台,酒保识趣地继续递酒,淡黄色的瓶瓶罐罐逐渐在他脚边累积。酒意朦胧,身边的俊男靓女变成了模糊的轮廓,跳动的七彩光影变成了缤纷交织的圆形晕圈。
“我喜欢你的节奏,很舒服。”任磊身旁突然响起悦耳的女声。他揉了揉双眼,打起精神向身边看去,随着视线聚焦,模糊的人影聚合成一道绰约的身影。
竟然是林珍,一个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也需要来这里散心吗?
“美女,有心事儿?”
“我吗?没,我倒觉得你心里挺烦的。”
任磊心中咯噔了一下。还没等他回话,林珍自顾自地继续讲:
“乍一听是慢慢的布鲁斯风,节奏缓得拖沓,有些音节一点儿节奏感都没有。但我还是很喜欢,因为我竟然能听出来几分古典的写意风格。你说我是不是疯了,你是个黑人啊,怎么会懂我国的传统文化?”林珍两指拎着啤酒瓶口,满脸红晕,原来也是酒意上头。
“好漂亮的表哦!”林珍的纤纤玉手拉起任磊的黑胳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腕上的时光机,“应该蛮贵的吧?”
“地摊货,不值几个钱。”
“妈呀,小中文儿说得不赖!”林珍突然伸出手指在任磊鼻梁上勾了一下。
“我醉了,冒冒失失的你可别介意。”林珍尬笑两声,下一秒就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了。他握了握拳,仿佛还能感觉到前几天手中的那根钢笔。林珍睡得很安详,嘴角挂着口水,像个贪睡的小姑娘。
“喂,你真美。”任磊俯身在林珍耳畔呢喃着说。
“我也这么想。”林珍微微睁开眼,抬起头,吻在他的颊上。
十几天后会有人来杀她吗?不知道,时空旅行太过复杂,最好不要试图以人类的智力去加以理解。
眼下一段美好的时光就要开启,还是不要蹉跎了吧。任磊轻轻抱起林珍,走出酒吧。
两人并卧于床,任磊感到浑身乏力,酒意仍未过,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你是搞科学的?”任磊问身边的林珍。
“嗯——”林珍脑袋更昏,红光满面,说话拖着长音。
“你觉得时空穿梭能不能实现呢?”任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能吧——”
“但是......”
“我只知道,时空是不讲逻辑的......”林珍呢喃着说。他低头看去,林珍又睡着了。
时空不讲逻辑?
“我已经体会到了。”任磊在心想。他将时光机扣到手腕上,重新启动。
“做一回渣男吧。”他在林珍额上轻吻一下,又一道光闪过,任磊消失无踪。
五
任磊在时空中流浪。
他的穿越范围似乎被局限在了人类出现后的时间段中。
他当过无数次原始人,他觉得原始社会挺美好的,很单纯很朴素,每天都可以和各种在博物馆中才能见到的动物斗智斗勇,还有几次差点被多巴火山搞死。
他穿越到了耶稣身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真的很疼。他也当过秦始皇,发现阿房宫其实没那么大,但确实挺豪华的。还有一次他穿越到了某个受火刑的人身上,还好时空机是防火的,他得以及时逃生。
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却得到了古今中外所有人的人生,这究竟是得还是失呢?明明还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自己却可以在时间长河上任意地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时间对于他究竟是怎样定义的呢?他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头脑们讨论过这些问题:牛顿表示自己没太听懂;伽利略倒是讲了不少,但任磊没听懂;爱因斯坦劝他别瞎想,会陷入伪命题的怪圈;杨振宁推荐他到C国古典的处事之道中找找答案。
都没什么作用,他们没经历过自然无法理解自己的困扰。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只要穿越的次数足够多,他早晚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当中。时光机的能量看似无穷无尽,但无数次的使用还是对其产生了影响:某天,任磊发现时光机发出的绿光变得黯淡了一些,大概时光机的能源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衰减着。
时光机的能源终有一天会耗尽,也许到那天任磊就可以逃离这个诅咒了吧。
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问问时光机的发明者:那些外星人。他只需回到林珍的时空,保护她成功发射讯息就行了。毁灭了可以再去拯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曾经把古巴导弹危机的历史稍微改变了一下,让人类提前灭亡。
一道光闪过,任磊出现在了一间光线明快的办公室中,房间的陈设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找到一面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相貌,惊讶地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
这回,他变成了林珍。一个在脑中盘亘已久的想法突然炸出,令任磊的脑袋嗡嗡作响。
“时空是不讲逻辑的。”
这是林珍曾说过的话。
他头上的血管咚咚直响,脑中的血液野蛮地左冲右撞。他突然一掌猛地拍在时光机的表盘上,液晶屏幕——也就是显示穿越时间的那个设备——在重击下碎裂损坏。他试着重新启动时光机,果不其然:时光机仍然可以使用。
“去达芬奇生活的时代。”这次他没有设定时间坐标,而仅仅在脑中想象了这样一个想法。一道光闪过,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出现在长桌另一头,手里摆弄着一对蝙蝠翅膀一样的飞行装置。
“列奥纳多·达芬奇?”任磊上前问道,嘴里吐出一串外语。
“我年轻的学徒,你应该尊称我为达芬奇老师!”老头怒目圆睁。
“原来真的是这样。”任磊嘟囔着。
万亿次穿越,皆由任磊的意念为导航,而不是时光机上的定位设施。
那么他的每一个意念,都会在时空中产生对应的人——这个人其实就是他的本体,只不过是量子化的身体在时空节点上溅落所产生的实体和原来的身体是有区别的,同时他的意识不会改。而他离开这个时间点后,留下的实体会继承他的一部分意志,并朝某个未来发展下去——这也就解释了林珍的执念。
所以,是任磊的一个念头创造了毁灭人类的林珍,而没有林珍又不会有外星人送来时光机科技,也就不应该有林珍产生,这明显是个因果悖论。还有,这种解释是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的:意念竟然凭空创造出了实体。
但是——
“时空是不讲逻辑的。”
明明自己的潜意识中就有答案。
原来单凭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可以改变世界。
他不单单是任磊,他真的是人类啊。
他永远都没能拯救人类,他创造了人类。
时光机的绿光已经很黯淡了,在光下几乎难以察觉:也许时光机的能量只能再支撑最后一次穿越了。
灵光一闪,他意识到自己最后一次穿越的目的地了。
光芒闪过,他回到了自己的出发点。果然,他变成了少将。他从座椅下摸出了玄黑的铁箱,将时光机放了进去。飞机外雪风怒号,少将不顾飞行员的阻拦打开机门。
“下降!低一点!再低一点!”少将吼得声嘶力竭。他等不及想看看,时光机在下一个任磊手中重现光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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