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光棍

作者: 道然 | 来源:发表于2016-05-08 22:21 被阅读1163次

    深秋的冰冷刻骨铭心,一床单薄的棉被下蜷缩着我铅笔般的躯干,没有一丝暖气。睡意未尽的我,意识到不能再睡了,要不就真要冻死人了。一转身猛地坐了起来,天蒙蒙亮,

    寒气逼人。‘还是穿上衣服暖和些,该烧水煮饭了,’心里想着。‘要不那爹又该恼了,哎!’穿好衣服来到锅屋。刚推开那扇只有半截碎玻璃的门,一股极重的酒味和烟味便顺

    着鼻孔灌入脑袋------让我一整眩晕。眼前的场景更是让我措手不及。那爹侧卧在地上,右手伸直了枕在头下,左手垂于胸前,双腿蜷缩着。‘怎么了?不会是死了吧?’我心一

    慌。快步上前。‘爹你怎么了?’当我握住他胳膊的时候,感觉他像一块冰,像冰一样凉像冰一样硬。他真的死了。‘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惊恐着,心里却有另一种声

    音在对我说,‘这不是你期盼的吗?这样有什么不好?你应该高兴,但此时我只感到意外和慌乱。

    他就这样死了,因为是酒精中毒所致,他这样的死法村里的每个人都能接受,也不足奇,村里人都知他和酒的那种亲密。因为他还有个爹尚在,属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按照当地

    风俗,尸体不能久放,当天便埋了,我清楚地记得,被一起埋掉的还有一只青蛙----鼓鼓的那种,我一直为那只青蛙担心和遗憾-------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在埋葬了青蛙和那爹回来的路上,我感到无比的放松,脚步轻松,精神愉悦,头定然也可以抬得很高很高了,三步两步就跳回到家了。一脚蹬开那两扇门板,看到老木匠正蹲在

    院子里一口接一口的吸着他的旱烟袋,看不出一丝快乐,反而好像很是痛苦,还有点要哭的表情。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故意安慰道: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是没了,以后怎俩就相

    依为命吧!说完顺手从墙根的筐子里拾起一根黄瓜,右手拿把,左手握住黄瓜橹了三个来回,直到上面的鲜刺全部倒下,紧接着一口咬下,咔咔的吞了起来。老木匠猛地从地上蹦

    了起来,一手拿烟袋指着我,嘴里骂道:‘你这个畜力,畜力啊!他可是你的亲爹啊,他死了,你一声不哭,还这样说,畜力啊!’我并不愤怒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更痛快了,

    心想,我的眼泪早在那爹打我的时候流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好事,这也叫报应,他死了算是舒服了,不用再受这罪了,我恨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只是若无其

    事的吃我手里的黄瓜头-----一点不留。老木匠晃着脑袋进了他的西屋。

    老木匠按出生的先后我又叫他爷爷,村里人叫他‘老油条’,好像是年轻时就被这么叫了,因为做事拖拉,不利不索的缘由,一根旱烟袋似乎是长在嘴上的,只要看见那张锅底

    脸,就准会看见冒烟的旱烟袋,也正是此故,时不时咳两声,也就不足奇了。老木匠有两个闺女和一个儿子,他这个儿子,也就是我那爹,人们都叫他小木匠,六七十的叫他小木

    匠,十一二八九岁的也叫他小木匠,并不是因为他纯粹个小,也不是因为他是老木匠的儿子就非要叫小木匠,多半是因为他竟做些小儿的事。爷俩凭祖上传下的手艺混饭吃。老油

    条还不是很老的时候,在镇子里还是有些名气,做些高技术的活,亦是有头有脸,可转眼间便老眼昏花,力不从心了。可到小木匠这时只能做些,方凳方椅这些小件,做不什么大

    件了,唯一可以自豪的是有种大件是别人做不了的----木棺,又称棺材,也不是别人做不了,只是别人不肯做罢了,但在小木匠的眼里,除了他肯定没人会做,他对此深信不疑,

    以至于会飘飘然。因为整个镇上只此一家,故而单靠此项便可解温饱。镇上死人便是小木匠大显身手之时,并且很有江湖救急之侠义,小木匠还要顺嘴说上这么几句‘您就放心吧

    ,绝对给您用好料,百年不烂千年不腐,既美观又舒适’。单这几句也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定棺的人总是被弄得哭笑不得哑口无言,从不讨价,临来之时还要带酒两瓶,以免耽搁

    下葬时日,带了酒就安妥了,这个时间可不能择日的,按风俗是要延误后代的。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想做棺材先送酒两瓶】。因此,棺材成了我小时最亲

    近的玩伴,一两岁时把我往棺材里一放,也不必担心吃什么亏,三四岁时可爬进爬出还可隐藏,便觉很是有趣。那时的趣事还有很多,比如那时我还照过一次相片,那也是我唯一

    的一次,上面有我,小木匠,还有一个满脸黑斑的女人,后来我知道,那是我娘,是小木匠和老木匠从南方用六千元买来的。这都是墙西的胖姑告诉我的。

    ‘你娘刚被买来时也就十四五岁,也不高,受老罪了。’墙西的胖姑带着一脸的同情和哀伤似得叹息,向我详细地讲述着着。‘你娘刚来的时候,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我们说得

    她也听不太明白,只是两眼直盯着你,像受了惊的麻雀。我们就叫他蛮子,直到有了你才叫板凳娘,我小名叫板凳。你娘可真可怜,他知道被卖了给人当媳妇后,就想逃走,可被你

    那小木匠爹抓回来打的皮开肉裂,然后锁在屋子里 。刚开始只是哭,后来也不哭了,也不闹了,但也不说话了,只是披头散发直勾勾的瞪着两眼,像没了魂的鬼,再后来就怀了

    你,生了你之后,她又就说些话了,有时也就笑了,这都是因为你。似乎她也就认命了,也不再想跑了,只是一心照顾你。但你那爹却更加不着调了,天天喝酒打牌,喝醉了酒折

    腾你娘,打输了牌也拿你娘俩出气,你娘便抱着你跑我家来,可毕竟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一次你娘和我说过,既然都这样了她也就认了何况还有了你,能忍也就忍了,也就

    只能这样过了。可这该死的小木匠,实在是不可救药了,一而再伤害折磨你娘俩。我记得那一次不知是为什么,把你娘俩都扣进了棺材,这哪是人干的事。你爷骂他,都被他打了

    ,他自已还叫骂道:谁也管不了我,惹急了,老子六亲不认。胖姑接着说道:你爹也就是窝里横,在外边就'死绵羊’了。胖姑这句话我是极其认同的,要不怎连刚会说话的糼儿都

    敢叫他“小木匠”。

    胖姑是我家墙西的邻居,老木匠是她亲姑夫,所以也算亲戚,论辈我喊她姑,又因她胖些,便叫胖姑。胖姑是个善心人。我小时挨了打边往她家跑,胖姑总是护着我,还给我拿

    些吃的,还一边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那苦命的娘咋就那么狠心丢下你跑了?这些我还记得的。

    对于蛮子娘的记忆,我几乎是没有的,她逃走时我还不到四岁。和她一起逃走的还有大壮和小东的娘,她们也是被买来的。那时村里的老光棍实在没法,就会买个女人繁衍后代

    。我们就是这些老光棍悲剧的延续。老光棍们有了我们后却是高兴地。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语言不通,要不就是实在熬不下去了,买来的女人得了个机会终于逃走了,总之不

    会是因为我们长得不好看或是我们不乖的缘故。我们不恨她们也不爱她们,只是总有种感觉,将来会见到她们。

    花钱买来的女人逃走了,老光棍们自然心里不爽,他们凑了凑钱买了车票,带着愤怒和迷茫追了出去。半个月后,他们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回来了。村里又多了些笑料。。。

    。。。

    ‘三个光棍’成了村里人对我们【老木匠,小木匠,我】的统称。

    在老木匠的絮絮叨叨和旱烟袋的耳熏目染下,在小木匠谩骂和毒打中我慢慢长大,我已经不是单纯的从棺材中爬进爬出了,而是能轻易地在棺材上跳上跳下了,有时还能帮小

    木匠扯扯剧。小木匠总是一边扯剧一边对我高傲的说:别看我们做棺材,这可是门手艺活,谁也用得着咱。

    ‘ 从现在开始我就慢慢教你’。

    我点点头,心里想‘还可以赚酒喝’。

    ‘你只要把做棺材这一样学好了,以后就不愁吃穿了。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我一定好好学’坚定的答道。

    ‘小兔崽子,去把我酒拿来’,边说着在我头皮上来了一下。来这一下,算是疼爱了。我跑进屋里把他的酒瓶子抱了出来,他接过酒瓶,熟练地扒开瓶盖,举起瓶子,昂起头

    ,狠狠地灌了一口,满脸滋润。他总是边干活边喝酒,酒是他的至亲,不亚于我。在他兴奋之时,还会举着瓶子对我说‘来一口,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刚开始我还是有些抗

    拒,慢慢的也就成了习惯。以至于他喝酒不理我时,我会很是渴望的感觉。他几乎多半是会醉的,他喝醉的时候,就是老木匠叼着烟袋开骂的时候,‘畜力,畜力啊。’满脸气愤

    和无奈。我总是悄悄的躲开,以免受殃及。小木匠则处于半醉半醒摇头晃脑的巅峰状态,全然不理会老木匠的责骂,嘴里好像嘟哝着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边说着边从兜里

    掏出一油纸袋,那是他的旱烟,里面装着烟丝·烟纸·火柴,三样,只见他登下一张烟纸,放上些不多不少的烟丝,哆嗦着双手熟练地把烟纸旋了起来,最后再用舌头把纸边黏上

    ,转眼间,一头粗一头细的毒物就诞生了,如果说酒是他的至亲,则烟就是他离不了的最爱,并且这最爱还必须是浓烈的旱烟,成品的卷烟他是不抽的,总说不过瘾,没劲头。他

    那烟丝是自制的,因在地上凉晒,故而少不了些鸡鸭鹅的粪便,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因为我是晾晒的具体操作者,我总是担着心干这事,深怕被雨淋了被风刮了,若是出了差错

    ,就不是单单受骂受打了,还要被罚跪。在他看来这都是正常的。他这烟别人是欲罢不能的,实在太呛,这也是小木匠引以自豪的----别人不能,他行。小木匠也是有原则的,粮

    食可以不种,烟地必须留出来,这不能变,在这一点上,老木匠也是赞同的。小木匠点上烟用力地深吸一口,似乎要从脚底冒出烟来,满足的吞吐着,烟雾缭绕,飘飘欲仙。

    除了好酒好烟外,小木匠还有一大乐趣----打牌。而每次打牌他也多半会输,输了他会喝酒,同样赢了更会喝酒,对于我不同的是他赢了会给我些零头或吃一顿好的,他输了我

    则躲得远远的,幸运的是这一次他赢了,还赢得不少。

    打牌这种事,是不能在有老婆的人家来做的,多半也行不通。故而,闲人们便常来我家,一则清静,二则方便,关键是没女人骚扰。方凳一摆,光滑的棺材板往上一搭,要长

    有长,要宽有宽,真是一绝,小了,闲人们反而做不开。七八个闲人瞬时满脸亢奋的围坐下来,像是饿了很久的一群狼,在分食一块肉,迫不及待。小木匠叼着烟最后挤了进去,

    对一旁的瘸子说‘让让’。瘸子习惯性的往一边靠了靠。小木匠又挥着手对我大声喊道:板凳,快去拿牌。还不等他喊出这句话,我便早已将牌丢到崭新的棺材板上了,啪的一声

    。牌已落下,闲人们就立刻安顿下来了,就这样七嘴八舌的开始了。我便蹲在高凳上饶有兴趣观看他们刺激的表演;他们有时会悔恨的大叫,有时会兴奋的站起,有时会恼羞成怒

    ,有时会低头不语,千丑百怪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似乎都是赢家,每个人都很是兴奋,我看的也是津津有味。这时,输了不少钱的瘸子,故作坚强的沮丧着对我喊道:小东西,去

    给我买盒烟。顺手给我五块钱。我接了钱拔腿就要跑。他又把我喊住道:再带把新牌,他妈的这把旧牌害我输惨了,快去快回。接着又寄给我五块。又爽快道:剩下的算腿钱。听

    到这话,我心里一阵高兴。一边盘算着跑出了院子‘烟五块,牌两块,呀!还剩三块呢?这瘸子真好,输了钱还这大方,心里不由得希望他赢。’尽管我应该是向着小木匠的。

    一转眼,我就回到了残垣断壁的院子,他们还在热火朝天的嗷嗷着,没有丝毫的疲惫。我把牌照旧往棺材板上一扔,把烟撇到了瘸子怀里,算是任务完成。瘸子接过烟,狠的撕开

    ,掏出一棵,引上火一口一口猛地吸了起来,飘出的烟散发着绝望的味道。接着又把手里的半包烟丢到棺材板上,顺势拾起我刚刚买回的新牌,没头绪的撕开,边洗牌边嚷道:来

    来来,接着玩,他妈的我就不信邪了。众人边附和着边分食着那半包香烟。我则在一旁,寻思着那三块钱的归宿。就在这时,老木匠叼着烟袋慢慢的走了过来,竟然没骂,在我看

    来是极不应该的,还竟然故意把头往前探了探,似乎很是关心,我更是茫然了。莫非是因小木匠今日大胜的缘故,抑或镇上又死人了?否则按以往必是骂畜力的,我正疑惑时,小

    木匠又喊了:板凳,过来,老子今天赢钱了,你去买条羊腿,犒劳一下。只见一只长满毛的手上吊着三十块,我夺了钱,就急忙往村西的杀羊家跑,我真是饿了,在我跑出几十米

    时,身后传来老木匠的声音:多要些羊血,多要些羊血。我知道羊血是不花钱的,匆匆回头应了一声,便一溜烟的奔西而去。再当我提着羊腿回到院子的时候,西边的太阳已只剩

    半个了,肚子咕噜噜的叫唤着,心想这一天还没吃饭呢。小木匠见我提着羊腿回来了,说:快煮上。老木匠从我手里拿过羊腿说道:来,我来剁剁,你去烧火。我正在引火,老木

    匠又质问道:你要的羊血呢?

    ‘杀羊的说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就是哄你小孩,’老木匠气愤道。

    我只是引火,无话可说。

    ‘你们散了吧,天都快黑了。’老木匠对闲人们说。

    ‘怕我们分吃了你的羊腿吧。一个闲人直言道。后来他们就散了。

    而现如今,小木匠死了。三个光棍只剩俩了。我已经16岁了,虽在那些善人的帮助下,我还在读书,但我是极其厌恶的,上什么学?只想离开这里,去流浪,去打工,干什么都好

    ,只要离开这儿就好。在我离初中毕业还剩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做出决定,离开学校,离开嘲笑,离开老油条,到另一个新的环境,那里没人知道我,我会重活一次。一天早晨,

    天蒙蒙亮,老油条叫我“怎么还不起来去上学”?我在床上说:不上了,收拾收拾,就去打工了。“畜力啊!畜力!你快死了吧!”老油条叫骂着。我仍旧躺在那,像是没听见,他

    又骂了一阵,也变没声了。

    半年后,他叫人给我带口信说,叫我回去看他,说他老了快不行了。

    又过了俩月,又叫人催我回去,说他想我了,叫我一定回去。

    又过了三个月,我真的回去看他了,他躺在炕上,尽管是夏天,他的腿肿的已经不能走了,面貌已经半鬼半人了,精神恍惚,以致连我都没认出来,我呆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十天后,听说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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