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烧死瞎子
瞎子死了，小飞从母亲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死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老鼠。从年龄上说，瞎子确实该死了，人老了总是要死掉的，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不过小飞的无动于衷并不是他冷漠，而是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母亲，对于少年时代的往事，他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很多年前，小飞曾经强烈地希望瞎子死掉，那时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会盘腿坐在床上面对墙壁，模仿和尚念经的样子不厌其烦地念上几遍他自创的咒语：瞎子死死死！瞎子死死死！为了加强咒语的效果，他在念咒的时候脑子里设想着让瞎了死掉的各种可能性：吃饭时噎死，喝水时呛死，走路时跌死，出去遇到疯狗被咬死等等。
每隔几天，小飞都会悄悄来到瞎子家的附近，察看瞎子有没有如他所愿死掉。他发现瞎子总是活得好好的，似乎连感冒这种小病都没生过，他设想的那些情形一概没有发生。
小飞一直都相信神灵是存在的，他们生活在天上，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具有无穷的法力，掌握着万物的生死，只要诚心向他们祈祷，一定能够帮助他完成心愿。至于咒语没有灵验，可能是自己不够真诚，没有打动神灵。又或者神灵认为他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某些古怪想法是不能当真的。此后，为了向神灵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诚意，他在念咒时将姿势改坐为跪，同时在心里默默告知神灵：神啊，神啊，我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我想让瞎子死掉并不是闹着玩的，你快点显灵吧，我天天念咒很累的，现在我都没心情和小伙伴一起玩了。这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瞎子依然活得好好的，丝毫不见要死的迹象，可见瞎子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连神灵都拿他没办法。小飞很失望，抱怨神灵对小孩的事不上心，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念咒与祈祷。他想，只要每天坚持不断地念下去，总有一天神灵会被他扰得心烦意乱，不得不让瞎子死掉遂了他的心愿。大概是神灵得知他这种决心，为了避免天天被骚扰，让一件意外的事件打断了他不厌其烦的念咒。
有一天晚上，小飞同往常一样双膝跪在床上，他撅起屁股，俯下身体，准备重复往日的祈祷。他不断调整跪姿，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感动神灵。当他刚要开始念咒时母亲正好进入他的小房间，她发现他一动不动地俯身跪在那里像祭拜死去的祖先，厉声说：
“你咒谁死呢，我看是吃饱了撑的。”
可怜的小家伙对母亲一直心怀畏惧，他吓坏了，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他还没有忘记撒谎，他说：“我肚子疼。”
母亲好像看穿了他的谎言，厌恶地说：“疼死了才好。”
打这以后，小飞再也不去念咒了。他曾经听爷爷说过，向神灵许愿是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的，因为这是秘密，别人知道了就不再是秘密了。小飞很沮丧，但丝毫不敢怨恨母亲。在他心中，母亲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不管他有什么想法，都会被无情地揭穿。
自从小飞认为咒念与祈祷失去效力以后，他妄图让瞎子死掉的念头愈加强烈，至使他的心灵与行为变得扭曲、怪异。一连好多天，他在田野里割羊草的时候，总是把草丛中的蛤蟆、蚯蚓、蟋蟀、蚂蚱等小动物想象成瞎子，一边低声嚷着打死你……打死你……一边挥起镰刀残忍地向那些小东西砸去。他砸得又快又准，并且能够根据小动物逃跑的方向中途改变镰刀挥舞的轨迹，一镰刀下去，那些倒霉的小动物总是被砸得支离破碎。
杀害小动物给小飞带来了一丝复仇的快意，但这些并不能消解他对瞎子的仇恨，相反地，他渐渐萌生出杀死瞎子的疯狂念头。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杀人是要做牢的，说不定还要被抓起来枪毙。这点常识他已经懂了。不过这件事可以偷偷地干，他心存侥幸地想，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就行了。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杀死了多少小动物一样。
接下来的很多天，他一直秘密地谋划着如何杀死瞎子同时又不会被别人发现。为此，他时常像精神失常一样一边想一边低声嘀咕。最初，他想到可以养一条小狗，等到小狗长大就可以让它咬死瞎子。但是小狗听不懂人话，他也没有训练小狗的技能。最关键的是，他的母亲绝对不能容忍让一条没用的狗来浪费粮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多余的粮食可以用来喂猪、喂羊，或者直接拿到集市上卖掉，这些都是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后来他又设想在没人的地方向瞎子的脑袋扔石头，说不定这样可以把瞎子砸死。为了一击凑效，他对着一个目标，规定好距离，不厌其烦地训练扔石头的技能。练习了几天，他发现丢出去的石头总是击不中目标，不免有点气馁和沮丧。他想放弃，又有些不甘心。毕竟练习好多天了。他从来都是一个固执的小孩子。然而这次他却理智了一回：
我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即使能砸到瞎子，小石头也是很难把瞎子砸死的，除非是很大的石头。
可惜他力气不够大，就算能抱起来也只能砸到自己的脚。
小飞还想到在瞎子家的水缸里放农药，但是农药的气味太强烈了，瞎子眼睛不好使，但鼻子是好的，恐怕撒泡尿在水缸里瞎子都嗅得出来。总之，小飞想了好多杀死瞎子的方法，均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好无奈地放弃。看来只能等到长大了，小飞很沮丧地想。杀死瞎子的念头像粒鸡蛋般大小的玉米，在他的脑子里受热膨化，然后变成一颗巨大的爆米花，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炸掉了。到底怎样才能杀死瞎子？在那段时间里这成了他难以摆脱的心魔。他开始变得孤僻、阴郁，经常发呆或自言自语。这让他感到痛苦，觉得早晚会因此死掉。最终他想，还是算了吧，小孩子是无法成为杀人犯的，再说瞎子已经很老了，早晚会死的，也许根本不用去杀他。
就在小飞刚刚放弃了杀死瞎子的念头，他却意外地找到一个杀死瞎子方法。
在一个晴朗的傍晚，他已经完成母亲交给他的任务——割了满满一竹篮子鲜嫩青草。同往常一样，他坐在田间平整光滑的小路上，用树技在地上画一些飞鸟、小鱼和一些歪头歪脑的小孩儿。太阳像个大火球落入稻田尽头的树丛，天边的晚霞像漂浮在天际的绸缎，柔软、鲜艳。很多蝙蝠在稻田的上空飞舞，在晚霞的衬托下它们都变成了无规则移动的黑点。此时勤劳的村民还在另一边的旱田里精心地伺候着农作物，不过他们马上就该回家啦。不远处的小村庄在落日的余晖中安详宁静，隐隐地传出鸡、鸭、鹅起伏不定的叫声。然而就在这时，一位村民忽然惊慌地大声喊道：
“不好啦，是不是谁家着火啦？”
“天哪，肯定是着火了。”另一个村民同样大声喊，“快去救火啊。”
反应过来的村民像受惊的小动物，他们纷纷丢下农具，抄起盆盆罐罐一路上大呼小叫着向村里奔跑。混乱的场面让小飞停止了画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来惊恐地四处张望。在村庄的上空，他看到一股黑色的浓烟像魔鬼一样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腾空而起。紧接着，他又看到一团红色的火焰像头发怒的野兽蹿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头皮立刻收紧了。根据大火的位置，小飞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家着火了，不久之后，他从村民的呼喊中得到了证实。他赶紧挎起篮子，惶恐地往家里赶。篮子又大又沉，他走得很慢，等他到家，大火已经被村民扑灭，不过房子被烧得只剩下几根漆黑的木头和一堆灰烬。那是一间厨房和一间储物室，主要存放农具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现在都变成木炭了。
厨房和储物室是由木头、芦苇和麦秸建造的。经过夏天太阳的暴晒，房顶的麦秸又干又脆，非常容易燃烧。小飞的姐姐和弟弟哭个不停，似乎祸是他们闯下的。母亲则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拿着水桶继续往冒烟的地方泼水，好像和该死的大火斗气。小飞的父亲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他很乐观地对前来救火的邻居们说：
“没烧到堂屋就算运气啦，不过明天吃饭会麻烦一点。”
小飞的母亲被这种毫不在乎的神气惹恼了。“你有多少家产经得起烧？你要是还嫌不够，就把堂屋也点着了吧。”她气极败坏地当众骂道，“不知道好歹的东西，跟了你真是瞎了眼。”
小飞心里也很难过。他一直住在那间储物室里，那里还有他的书包与暑假作业本。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本图画册，那是他用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香烟盒做成的，他在上面画了很多小动物以及很多小小人。在他的眼里，那些画都是有生命的，现在它们无疑都被大火烧“死”了。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儿——终于有充分的理由不用做作业了。
几天之后，小飞和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去小河里捉鱼。这个少年叫陆兵，基于相同的倒霉命运与共同决心——杀死瞎子，两个少年成了一对非常要好的小伙伴。提及几天前的火灾，陆兵说：
“要是在夜里失火，你就被烧死了。”
小飞一阵后怕，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他很快就兴奋起来，大声向陆兵嚷嚷道：
“我们可以烧死瞎子。”
“你小声音点。”陆兵惊恐地说，“让人听到了你会被打死的。”
“这一定是老天爷教给我们的方法。”小飞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一直祷告的，现在终于显灵了。”
陆兵同样认为这个方法不错，接下来两个少年商量了一个晌午，经过共同的努力，他们最终制定了一个非常周密的计划，决定当天夜里便去烧死瞎子。此后他们各自回家为纵火做准备：小飞从父亲的烟盒里拿了两支香烟，陆兵准备了一盒火柴。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那盒火柴不是买的，也不是自已家里的，而是他从邻居家的厨房里偷偷摸出来的。即使邻居发现火柴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些东西准备好之后，两个少年重新聚在一起，他们把香烟和火柴藏在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然后耐心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晚上，是村民们最为轻松悠闲的时光，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在村前的池塘里洗完澡，然后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麦场上聊天、乘凉。孩子们在这个时候也是最快活的，他们啃着从田里摘来的瓜果，仅穿着一条裤衩，光着脚丫子，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宽敞的麦场上追逐嬉闹，一直到深夜来临村民们纷纷回屋睡觉，孩子们才会停止玩耍，在父母的召唤下回家去。也有很多少年和村民不甘忍受屋内的闷热，而选择彻夜在外露宿，尽情享受着夜的清凉。小飞和陆兵平时也有这样的习惯，这无疑为他们纵火提供了条件。为不被引起怀疑，两个少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很多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而是选了一块僻静的地方，铺上席子，躺在上面耐心地等待着瞎子乘凉回去。
瞎子肯定会被烧死的，他们对此充满了信心，并提前感受到了复仇的痛快。为了证明他们都有充分的理由烧死瞎子，两个少年各自说起心酸的往事，他们认为这些都是瞎子带来的。他们深深地陷入悲伤之中，似乎是为了相互安慰，他们总是把对方的不幸说得比自己更加悲惨，并为此感到伤心难过。
“我们一定会烧死瞎子的。”小飞坚定地说，“以后我们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两个少年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情与鼓励，他们的友谊因此更加牢固紧密。
经过漫长的等待，深夜终于来临了，乘凉的村民开始陆续回去睡觉，在外露宿的人也已经进入梦乡。经过侦查，两个少年确认在外乘凉的瞎子已经回屋睡觉去了，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去纵火，而是决定再等上一段时间，确保所有人都睡着了再去放火烧掉瞎子的房子。他们顶住困意，强打起精神，终于迎来了纵火的最佳时机，然后带上香烟和火柴，模仿电影里偷袭兵的样子，在夜幕的掩护下，沿着错落的房子，怀着紧张与激动的心情，尽量不发出行走的声音，时不时地躲在某个角落里四处观望，确认周围没有人再继续前行，三、四百米的距离，他们足足用了十分钟，最终顺利地来到瞎子家的房子边上。
那是三间草房，四面墙壁都是用夯实的泥土垒起来的，屋顶是厚厚的麦秸草。经过长年累月的雨淋日晒，那些麦秸都酥了，也由最初的金黄色变成了黑色。在草房的边上，有一间简易的小厨房，顶上同样铺着厚厚的麦秸。后来人们一致认为，大火肯定是从这间厨房烧起来的。实际上这间厨房只是无辜的牺牲品。小飞和陆兵点然的是三间草房。当时他们躲在一个不容易被人们发现的角落，将两支香烟点着，使劲吸了两口。然后陆兵蹲在地上做人梯，小飞踩着他的肩膀，扶着墙壁，小心谨慎地站起来，将两支香烟塞进厚厚的麦秸草里。随后，他们迅速逃回露宿的地方，用床单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席子上假装睡熟了。
此时，村庄在浩瀚的星空下安静如初，在一些杂草丛生的角落里可以听见昆虫爬动的声音，有些村民在沉睡中打着呼噜，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很快就有一场大火把他们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然后穿着裤衩，在惊慌与混乱中去救火。他们将会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由于过度惊慌，她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便从房子里叫喊着跑出来了。因为她家的房子离紧挨着瞎子的房子，很不幸地被烧着了。此时来了好多救火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看到这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都惊呆了，直到有好心的邻居叫喊着提醒：
“哎呦喂，我的奶奶，你的奶子都被男人看到啦。”
这个倒霉的女人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又哇哇地叫着钻进了另一间房子。
他们还会看到，有人在打水时不小心撞到了树上，有人掉进了池塘里，有人在混乱中丢掉了鞋子，还有人因为救火被烧伤了手。他们还会看到，很多小孩子在混乱的人群里乱蹿尖叫，他们叫喊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和快活——这么热闹的场面是他们难得见到的。最后他们还会看到，瞎子奇迹般地从浓烟滚滚的草房子里跑出来，然后坐在地上对着他的房子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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