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今天进行本学期（2017年秋季）第一次阅读讨论。整个学期我挑了七本书，涉及人类生活的七个领域。阅读时，不用去寻找这些书与人类学的关联。我希望大家看看这些人类生活的领域能否激发你的兴趣，如果能，有一天你能否通过某个领域走进人类学，把你的经验、感受，和切身生命感，与这学科的方法论结合起来。
课堂讨论的原则是：组织讨论的同学用两三分钟介绍书的内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选读此书）；然后引导课堂讨论。没必要非抓住书本论点不可，这些都不是学术著作。我更希望大家看到书中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细节，跟你的某种经历、跟今天这个时代如何联系了起来。这就是本学期第一节课上讲的，逻辑和体验合一的学习方式。说白了，每一个读了书的同学给大家分享这本书的什么地方把你引到了一个什么事上。你的思考、感受可能是清晰的，也可能是混乱的，甚至是痛苦的。每个人都找到这样属于你的连接。就同一本书，每个人找到的连接不同。一学期下来，我们就慢慢进入了个体的鲜活。
整个学期，要求你们读书、写故事、做分享。在写的故事中、读的书中，及课堂分享中，希望大家触摸到、而不仅看到完整、独特的个体。只有完整的个体，才能走向人类学。对人类学而言，最重要的是把它做成你的样子。没有个体，就没有人类；没有个体性，就没有人的整体性，也就没有人类学。学习人类学，尤其是它的方法论和理论，首先要触摸到鲜活的人类个体—— 人类学的研究对象。人类学以及人类首先就不是概念。
下面，有请组织本次讨论的同学。
星语：我们小组没有预先讨论过，我先讲一下我看的看法，然后大家有感想的举手发言。我看这本书一个礼拜多了，这本书精选介绍了16世纪到20世纪的四十本博物书。插图特别多，特别漂亮。我看书时想到一件事，这些博物书、图画的作者，都是那个时代欧洲的富二代。为什么他们为自然科学的发展打下基础，而对比中国，比如魏晋南北朝时的富二代都是吟吟诗、作作画就GO DIE了。我想，可能是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富二代没出息，没做出什么事。但当今政治太平，为什么富二代还是声名狼藉？当然，那时西方富二代也声名狼藉。达尔文不受宠，爸妈想让他随便进个神学院混饭吃，但达尔文却是他们子女中唯一被记住的。有没有可能现在富二代干的事情，会是未来的风向标呢？（笑）也不能这么看，不能犯经验主义的错误。我觉得这可能跟我们的社会传统有关。欧洲富二代的好处是家族文化传承好，但我们的传承不稳定。
文义：你思维跳跃度实在太大了，这本书读出这种思路我还第一次见。不过想想，即便给穷人参与大航海的机会，他们是否感兴趣、有能力去画出印尼小岛上的植物，能否为植物建立分类体系，跳脱出生活的框架来思考远离社会情境的问题？这实际上是个社会学问题。
法兰西科学院的社会学教授P Bourdieu曾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人有不同的品位，为什么品味会是这样子？他的看法是，一个人的家庭阶层让他变成这样。有些对于你来说是要拼了命才能做成的事，对来自另一个家庭背景的人来说，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为什么？世家之所以成为世家，财富只是表象，一个阶层区分于其他阶层的是文化品味。富二代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他们的家庭背景、地位、条件，从小获得的眼界，和从小培养的抽象的、艺术的、学术的思维，在大航海时代这个契机，让他们可以关注跟生活的柴米油盐不相干的事。如果不是富二代还真做不成这些事。没有接受过技能训练和视野熏陶，就没法把这些植物与那些动物结合起来。当然，也许可以结合，但能否跳脱生活经验，从分类本身，从形态本身，去看到事物之间的关联？达尔文为什么能把世界各大洲看到的东西连成一条线，提出进化的思想？如果没有那样的家庭背景，不可能做到。而接受什么样的教育，跟家庭条件有关。
星语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学问题。但希望讨论先从感性开始。从插图突然蹦到社会学问题，跨度好像大了一点。下一位同学。
卓然：我接着星语的说两句，再说自己的。我想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人，卡拉瓦乔，他杀人，生活放浪，但靠画技跟上流社会保持密切关系。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现在人们记住的还是他的画。课前我们也聊到，想搞研究首先得有钱，这让我想到很多社会现实。
转到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插图按照时间线，顺着排下来到20世纪，其中很长一部分是18、19世纪，反映了这段时期人们对世界、对人类认知的过程。最早的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时研究手段的缺乏让人们对事物多了一层幻想，多了一些感性。比如插图上的犀牛，有漂亮的花纹，各种生物都长着奇奇怪怪的角。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对自然界的想象。后来，随着认知越来越准确、越来越规范化，有了许多研究方法，比如解剖和标准化测量，虽然促进了知识，但也禁锢了想象。我一开始看到插图就在想，这些生物怎么能这么奇怪。但后来觉得，可能真是自己的思想被束缚住了，太沉迷于科学与理性，沉迷于我们认为的“fact”，禁锢了对自然、生物的想象。很多物种或许是存在的，像纪录片里深海中不符合常理的生物，它们是奇怪，但也存在的。我觉得，不要让科学理性束缚住我们的思维，还应对自然界抱有一丝模糊和幻想。
文义：谢谢卓然。插图中为什么要加入凭空想象的东西？为什么画必须写实？写实只是绘画的一种，为什么不能加入自己的想象？可能不客观，但是可以激发别的东西。这问题对人类学非常关键；今天，认知人类学在整个认知科学中扮演一个特别角色，也遇到了这问题。大家记住人类学非常重要的一句话：文化是你的工具，也是你的牢笼。面对自然，人是软弱的，文化给了你一种工具和规范，去应对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依据文化规范，你知道在特定场合如何跟某个人互动，如何处理某种自然物。因为习得文化，你眼中的世界不再模糊、混沌，变得清晰和可以预期。你因此而强大，同时也被框住了，因为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是另外的样子。比如，我们课上多次出现的画地图例子。受现代地理学的影响，我们认为地图只能这样画：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上帝视角、视觉缩略图。为什么不能加入想象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是嗅觉和听觉的？为什么一定要符合地理空间的距离和方位，而不是带着自己的情感和生命经验？为什么客观真实是唯一标准？接受了一套规范后，你会被框住。这个想法是人类学的第一个理论，源于社会学家涂尔干的集体表象理论：社会让你成为一个人，也让你成为傀儡，让我们强大，也控制我们。在当代人类学最前沿的一个理论，协同进化论，我们也碰到想象对人类进化的影响。如果把客观真实当成唯一标准，协同进化就不可能，因为社会是人的想象与理念的产物。
读书时需要不断触摸自己：遭遇诡异时，你是什么感受？看到超出你的想象、跟你的原则不一样的事物时，你什么态度？坚持自己原则，但也开放地去接纳。抓住你面对书里那些匪夷所思时的心态，这决定了你能否进入人类学。好的，下一位同学。
师姐：首先，说到富二代才会研究自然历史，如果我们现在都是富二代，情况会有什么变化？定义一个阶层有三个因素：知识，感知力，和品味。我们是富二代而不自知，因为认知方式还没到，生活上是富人了，思维方式还是穷人的。想实现阶层的跳级，要靠想象力。田野中，我们研究其他民族，未来有一天，是否有可能，有别种生物把人类当成田野研究对象。打败阿尔法狗的人工智能还只是弱人工智能，还有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google已经出了一个能学习外语的头盔，有钱人拿到资源可变成超人类。2045年，超人类来看我们，我们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他们看？我可能说得比较混乱。
文义：这些问题我们就不争论了，但这些是今天多个学科争议的焦点。当代人类学的一个争论是，人类会不会成为别的物种的他者？另外，你的品位、阶层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你，或者现在的社会现状是由哪个阶级的品味塑造的，你能否跳脱出来看到不同阶级的东西？这是当代政治经济学派的核心问题。以后我们在具体理论中会碰到这些问题。下一位同学。
咏菁：看这本书前我看了一些艺术相关的书。这本书里图画比较多，我特别关注了里面的手法。比如，第九页的图画是非常典型的哥特艺术之后、文艺复兴时想模仿希腊、罗马对理想人体美的塑造。这里表现人体的手法非常理想，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这种线条。这是那个时代的绘画风格。之前看马林诺夫斯基的书说，文化创造了物质产品，产品又反过来束缚我们，甚至是下一代。另外，这本书很多都是雕版印刷，但雕版印刷很难像画画那样加上大面积阴影。所以，画里阴影很多都用线条和线条交叉来表现。从图画中，我们可以读出时代。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如何体现在当时的人身上？一个时代有了重大变化，又如何影响里面的人，可能对不同年龄层的人也不一样。人在思维上的变化也从这本书上体现出来。这四十本书的作者为什么想去研究殖民地的事物，为什么研究自然？有些人可能是真感兴趣，有些人是为了赚更多钱，吸引更多注意力。
文义：我想提醒大家，读书时你是否找到你和书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读书方法。另一种，能否从这本书的文字、作画风格、关注的事物，回到作者的时代。尤其在读理论书籍时，更要回到作者的时代背景，思考在作者心中，什么事情才是正统的，可被接受？简单地说，在书中看到书所由来的那个世界。这是最基础的两种读书方式。咏菁举的例子非常好。
如果说我选这本书时带了某种人类学想法的话，我是想让你们思考一个问题：写民族志时，怎么处理插画？这段时间，我在读你们上一届师兄师姐的田野实习报告，里面就是简单地把照片和文字放在一起。为什么不手绘一张？手绘体现的说你对这个地方的理解。我们学科说内外交织，什么是内外交织？它不仅体现在你参与当地事件的心态上，也体现在最后呈现的方式上，包括图片、文字和视频。比如照片，为什么会拍成这样子？拍照带着你的视野、你的眼光。除了照片，为什么不手绘一张？手绘最能体现出你对当地事物的理解。照片虽然有选择的过程，但选择之后，呈现在照片上的东西是当时事物的样子，其中很多细节你当时可能都没察觉，但还在照片里，等待未来的解读。但手绘，你当时没察觉的细节，只能想象，这就成为内外交织的焦点。田野报告只有文字和照片实在是太愚蠢了。
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需要运用各种方式完成民族志。不是说写一大段文字就能把这学科的方法论实践出来。我们以后接触后现代思潮，其中一个非常有启发的想法是，你的文字、内容、论点，必然跟你表述的用词、语气语调、排版等相关。这一点要民族志中体现出来。不然，你只是在用外部视角，背离了这个学科的方法论。这门课上，让你们首先读这本，就是不希望民族志变成了死的东西，像石头一样。文字、照片、绘图、地图，都要用起来，展示你进入、理解当地的方式，也用你的方式展现你和当地的互动，体现出你视野中的当地世界，你的世界和他们世界交织的过程，这样才有人类学。离开了个体性，就没有人类学。
最后，再说一下下次分享的要求：下一本书，希望首先有人组织讨论；其次，希望有观点之间的相互讨论、碰撞。这堂课就到这里，谢谢。
（感谢所有参与讨论的同学，感谢田珂君和齐唱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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