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那天,全家人是在外公和外婆的经典对话方式中醒来的。
“你有没有看到呀,戴在手上不会丢的呀……”外公的声音轻和而夹带焦虑,到了这个年纪,外公谈话总仿佛出自丹田,轻而柔和,但难以压制情绪中的紧张不安。
“哪个看到你的东西,到处找没找!“外婆的声音尖锐而洪亮,夹杂着向来只赠予外公一人的埋怨和不耐烦,话语声落地的同时,洒扫庭除的桌椅板凳声也分明突兀地响亮起来。
后面还有更多言语的来往。睡眼朦胧中的我已经不记得更多的细节,只有这低沉——尖锐——闷响——低沉——尖锐的旋律来回往复。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外公外婆一世至今共同织就的生活线谱,是伴随我幼年、童年至少年的的混响曲,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人间烟火的声音模样。
外公外婆一生的写照是勤劳。在这栋两层带地下室的小楼里,无数个早晨,我就是在外公外婆早起的对话声中,在他们清扫、备餐的劳作声中醒来的。到了这个春节,我作为返乡人归来,跟我一起在喧闹声中醒来的,还有在一楼外公外婆卧房中的两个表妹,楼上的大舅、小舅、舅妈和表弟。
我们一起在睡不够的大年早上知悉了这样的消息——外公的戒指丢了。
那是一枚足足有一个指节宽度的金色戒指,方形表面,扳指大小,闪耀着金色光芒。在外公黑黄粗粝的手指上,映衬着同样泛着黝黑光泽的脸庞和土地一样颜色的衣服,这金色光芒又更加耀眼了。
外公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同样勤苦简朴了一生。衣服永远是脏乱随便的好,那是一个常年蹲守土地的农民的惯性。这几年回家,常常发现我初高中的衣服又重新挂到衣架上。多是毛衣,大红色的、鹅黄色的,胸前缀着小猫小狗的卡通图案。外婆说,“你外公就喜欢穿你们的这些衣服,说是贴身、舒服。”
乍一听是忍俊不禁的好笑,末了却是泪花模糊。那些土气的衣服早就被我的体格和审美抛弃了,一如我逐年远离乡土;但曾经的乡土支柱、铁骨铮铮庄稼汉的外公,身形越发矮小瘦弱了,小到再难以和父亲、舅舅们肩并肩,小到装进我少年时的衣服里。
外公对物质的需求极低,但唯有一样是坚持的——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应酬,除了简朴的吃,外公几乎是没有任何消费了。子孙长成,满堂孝顺,外公外婆早就脱离物质匮乏的情形。但是我的印象里,外婆和外公的假言争吵还发生在香烟之事上,原因是抽的太多,费钱。但这件事情上,外公没有退让,抽了一辈子烟,这是外公仅有的执著。
可是,前两年,因为一场突入其来的大病,外公再也不抽烟了。我向来讨厌别人在身边抽烟,但唯有外公是例外。戒掉了烟,我为外公失去了这仅有的享乐方式而惋惜。
外公是一位物质、言语都极简的老人。大约在我上大学那几年,外公的耳朵越来越背了。背到当面说话基本靠喊;电话里只能听到“啊,是你啊”“我们都好都好”。但让我们大家至今觉得神奇的是,是跟外婆说话的时候,哪怕外婆只是平常声调,外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外公的说话声音也轻,仿佛没有耳背这一回事,仿佛他们还是年轻时候的轻言细语。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手指上突然多了一枚硕大的金戒指。
那是2016年春天,两位老人一起到上海看望子孙时,小舅舅给买的。虽然不常戴,但是每逢年节,与亲朋老友见面时,外公都是戴上的。从外婆的描述中,外公经常凑到跟前,说“看,你有的金戒指金耳环,而今我也有噢。”
但是外婆也说了,外公哪里是真想要这枚金戒指,是“儿子花钱口子太大,我帮着存大几千块在我这里嗫。”
在这位耄耋老人手上,这一枚戒指的复杂意味丝毫不逊于它璀璨夺目的金色。
求学、工作在外,我近几年几乎没有机会长期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了。但是,我脑子里分明有一幅再生动不过的图景——
逢上要去外婆娘家吃喜酒的时候,二位老人在天明之前就起床,外婆小心翼翼从隐秘的角落里拿出这枚金戒指,故作生气地大声说,“来,老头子,戴去!”外公行事动作总是比外婆慢了几分,但不管是在扎皮带、提袜子还是系鞋带,他一定立马暂停,去接上那枚外婆递过来的戒指。
有时候,外婆并不给。而是等外公伸出手来,满怀好心地不分巧劲蛮劲给戴上去,完了说,“戴——好——了!”
就是这样一枚构成外公外婆老年生活金色瞬间的戒指,在大年初二的这天早上被发现不见了。
在我清晨的美好睡眠中,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往常。在这个全家人早饭最早安排在10点的漫长的春节早晨,我听到外公在床底下拨扫;在穿过的衣服口袋里翻看;在厨房的洗碗槽对比查看;在门口尚未处理的垃圾堆里翻找……始终是没有。
起床的大舅说,“那丢了还上哪里找去”;小舅说,“别找了,找不到了”;舅妈说,“那估计就是洗碗时候顺势流走,被人捡了”……
但外婆还心疼,还不顺意,问“到处都找了没?”……“算了算了,耽误一早上啥也找不见,该做饭了先做饭。”
于是,这一整天,家务还是井井有条地进行,做早饭、洗碗、生火、扫地……唯独外公的愁眉紧锁。我看到,这位80岁的老人,古黄色的脸庞四角愈发下垂了,那是胜过眼泪的悲伤之色。
从艰苦年代走过来的外公外婆,曾在难以想象的物质匮乏中抚养起5个孩子。无论是当时得以饱腹,还是后来的富足与财富,都是他们在土地上一点一点挣来的。这一笔大额的失去,是他们生活中一记沉重的闷响。当初这枚戒指的意味多复杂,而今失去的惋惜就只有更深切。
大家依旧行动如常。但外公一个人始终在楼上楼下、前房后房里来回,在我们横七竖八地人群里穿梭。挂着那黯淡低沉的脸庞,我们都知道,是在找戒指。
实际上,因为大年初一整天家人未出门半步,我也为外公丢失的这枚戒指感到疑惑。如果是丢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那应该是安全的——等我们都离家,这两位老人一定时时留心,直到它最后现身。但如果真是顺着洗碗槽这个唯一的出口流去,则不好说。
我和表妹做了一番查看,洗碗槽流出去的地方并不见踪影。要么已被人拾去,要么藏在家里的戒指,就需要时间的魔法来呈现了。我们把查找结果给大家做了汇报。
外婆大抵也觉察找回事难了。那佯装严厉的喝声下,掩藏不住的心疼,“找不到了,别找了,丢了就算了。”
孩子们已经劝解过好几回,但老人悲伤难却。这会儿,大家已经让不在场的姨妈去重买一个回来了。他们想好了说法,就说是姨妈2岁半的小孙子捡走了,这会儿才看到。
半下午的时候,姨妈一家带着崭新的一枚金戒指出现了。同样的土豪样式,就是稍微小了一点点,上面印了个“发”字。子女们几乎全部轮流上前来,给外公戴上这枚“找回来”的新戒指。配着这个故事版本,外公说,“我这心里的一颗药丸,终于吞下了呀。”
换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或许是能觉察出这戒指前后有别的。但外公不一样,年岁冲淡了很多事情,包括记忆和其他身体机能。于我,这一击是在除夕上坟的时候。从坟山边上下来,有一个小小陡坡,弟妹们奔跑着向前,没人当回事,但外公叫住了我,“来,扶一把。”外公伸手的瞬间,我看到老人佝偻的身形,也看到他对时间不得不的妥协。
在火炉旁围坐的时候,子女们反复向外公重复这个故事,仿佛说多了就成真了。只有外婆在一旁,时不时给外公几个白眼,“咋那么蠢呢!”
白眼归白眼,老人一切“顺意”的眉眼之色,大家都看得到的。
到后来,外婆又给我补充了一个故事。当外婆厉声劝解别再翻找的时候,外公轻声地回了一句,“那我又还是想一个嗫。”
“幸运”的是,戒指“找回来”了。
自从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个个上前抚摸、戴牢这枚“找回来”的新戒指后,春节这几日,外公再没有摘下来了。
我看见这双戴着金戒指的粗厚的手,在案板上来回揉着糯米团,那是今年的特别节目,为大家小时候吃的外婆掌勺的“炸油货”怀旧。就是这“炸油货”的营生,外公外婆供起了家里孩子的上学费和生活费,延续了这个家庭后来的兴旺美满。据说,我就是在油货小摊边上,在被外公架到脖子上一日日往返中长大的。
不知道外婆最后有没有告诉外公真实的故事版本。希望永远不要,直到或许有一天,那枚丢失的戒指真正出现,老人心中唯有宽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