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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特别讨厌我家楼下车站口那个卖煎饼的女人。
不,严格地说她在我眼里称不上女人。
铁塔一般的身材,黝黑的面庞,声音洪亮得振聋发聩,笑起来露出两颗门牙之间的空隙,哦,牙齿是一种不健康的黑灰色。
当然我也不是那种肤浅的喜欢以貌取人的人,我不喜欢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多事。
我那天心情不好,早上跟我妈吵了一架,老太太气得从家追到车站唠叨我。她声音不大,但是絮絮叨叨越发让我心烦,我忍不住没好气地回了几句嘴。
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被卖煎饼的听到了,于是整个车站口都回荡着她的大嗓门儿,“你这年轻人怎么不知道体谅老人呢?你妈说的没错,找对象这事儿就得听大人的,你个小B孩子懂得什么呀!”
我当时只觉得天地之间一切都静止了,无数道嘲讽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而我站在人群之中,光着身子被一览无余。
我妈不干了,自己养的狗自己怎么打都成,但是轮不到别人说一句难看。
整个车站口安静了片刻,重新进入新一轮的沸腾之中,两个内分泌紊乱的老太太掐了起来。
我借着乱劲儿迅速逃走。
但是我因此成名了,每次经过车站口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暗中审视着我,仿佛在探寻我究竟找了一个怎样不堪的对象。
小M家穷我也知道,可他脑子灵活啊!他每天在想各种赚钱的好主意,说不定哪一天就成功了。
我想我妈反对的原因不是因为爱我,只是花二十几年将我培育成人,如今该收回成本了,却发现我成了一个不争气的倒贴货,她心有不甘。
卖煎饼那女人,我姑且称她为杜鹃,她的目光经常带着刻薄和鄙夷,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我身上,让我恨不得去把她的煎饼摊砸了。
我每天都要经过车站口两次,每一次都不可避免地看见她。
我将自己的不快乐和我妈加诸我身上的压力统统转化为对她的厌恶,以至于这种空穴来风的积怨越来越深。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大快人心的一幕。
一个头上染着黄毛的杀马特,站在煎饼摊前,像是收保护费的,气焰嚣张地跟她要钱。
杜鹃空长了一副铁塔般的身材,面对瘦弱单薄的小混混,居然一声不吭地把钱交了出来。
那一刻我对她的厌恶又多了几分,欺软怕硬,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恶的嘴脸。
杀马特拿了钱,还不忘要一个煎饼。杜鹃居然没骨气地给他卷了两个蛋两根肠,杀马特满不在乎地吃了几口,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顺手将没吃完的煎饼扔在地上,上车扬长而去。
来往行人纷纷投给杜鹃同情的目光,也有好事者上前安慰,顺带表一下自己的圣母心,谴责杀马特的恶劣行径。
这个时候装一下可怜,编几段故事,博几滴眼泪轻而易举。说不定还会在人流不息的车站口掀起一场盛况空前的募捐,上了明日社会新闻的头条。最不济慕名来买煎饼的人也会大大增加。
可是杜鹃没那智商,她对着安慰她的人群大喊一声:“关你们P事?”
顿时大家做鸟兽散,看她的目光转化成幸灾乐祸和没做成好人的愤慨。
2
春节将至,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节日前的烦躁不安中。
每次要过年之前我都会有一种错觉,过去一年的坏运气终将过去,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有起色。
然而每一年的结果都让人失望,新的一年开始,我失业了。
因为跟我妈的战争,我每天都处在一种精神亢奋的状态之中,随时随地都能撸起袖子跟人大干一场。
结果就是我直接骂了一个客户傻逼,我的boss秦总批评教育我我还不服,拍桌子跟他叫板,禽兽你闭嘴,老娘不干了。
说完之后boss一脸震惊,我心里无比痛快。早觉得自己在这个公司过得憋屈,同事个个面目可憎、心机深沉,处处充满算计跟陷害;上司阴险狡诈,恨不得榨干我的思维和骨头。
小M第一个知道我辞职的缘由,竖起大拇指称赞,“做得好!世界这么大,我们去看看!此处不留爷,爷自己找去处。老婆别担心,失业怕什么,我养你!”
看吧,他总是这么贴心。
我伸手到他面前,“先来万八千的,我去看看世界。”
小M表情讪讪,“嘿嘿,记账,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骑着白马来跟你求婚。”
有人说,这辈子遇见爱和性都不难,难得是遇见理解。小M再不争气,最起码他理解我。
我再次经过杜鹃的煎饼摊,赶上了傍晚的高峰期,她的摊位旁围了一群人,她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卖着煎饼。
“财迷!要过年了还不肯休息!”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冷冷的鄙视。
3
我妈知道我辞职气得要死,劈头盖脸就给我一顿骂。
我忍不住还嘴,“我就知道只有小M理解我!”
一提小M,我妈更加火冒三丈,“他当然理解你,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眼高手低,以为自己挺牛逼的是吧?动不动就辞职,你马上回去跟老板道歉,跪求他原谅你,要不然就别回来!”
“不回就不回!谁回来谁孙子!”我胡乱卷了几件衣服,义无反顾冲出了门。
冷风一吹,我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一时冲动跑了出来,现在该去哪呢?
我总是觉得不理解我的人没资格跟我做朋友,现在算是遭到报应了。
我给小M打电话问能不能到他家借住几天,他却支支吾吾说他家没地方,之前的誓言有多豪情万丈,现在打脸打得就多痛骨酸心。
我妈说得对,理解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光靠动动嘴,远不如房子车子来的实在。
吵架是个体力活,何况我连战好几场,体力消耗过大,闻着杜鹃的煎饼味儿竟然没出息地走不动了。
杜鹃的煎饼摊今天格外冷清,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独自坐在一旁等待。
我走过去对杜鹃说,“来个煎饼。”
杜鹃正在摊煎饼,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不卖。”
我饿火中烧,眼睛发绿地盯着她,火药味儿盖住了煎饼的香味。
“算了,这个给她吃吧。”那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走过来说。
杜鹃虽不情愿,可出人意料地听话,“这个饼我加了两颗蛋,要多加一块钱。”
我懒得跟她废话,没看出来嘿,还两幅面孔呢。
年轻人又说了一句,“我走了,您别累着,妈。”
一个辣椒皮呛到了我嗓子眼儿,我咳嗽起来,在心里恶毒地揣测,这母子俩从长相到气质,根本不像亲生的。
一个煎饼下肚,我的智商槽满了,开始后悔一把年纪还玩离家出走的把戏,脑袋里幻想着如何舔着脸回去跪求我妈原谅,哪怕管她叫奶奶都行。
正在编造台词的功夫,我妈先忍不住找来了。我可能有很长时间没有认真看过她了,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么老、这么憔悴。
4
春节过后,我跟小M分了手,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说走就走的旅行是需要钱来支撑的,我还没有冲动到沿途乞讨去净化心灵的地步。
我在新的公司见到了杜鹃的儿子阿伟,他已经干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
阿伟看上去平淡从容,行事却很是狠辣,底下的人对他颇有微词。
我毕竟受过人家一饼之恩,在他遭人非议的时候忍不住跳出来抱一把不平。
同事对我这种行径不以为然,“你初来乍到知道什么,你知道他什么出身吗?”
我当然知道他妈是卖煎饼的,但我不说。我引经据典细数寒门贵子的案例。阿伟虽然有个不咋地的妈,但这更证实了他自身的能力。
“得了吧你,他出身寒门没错,但是他人品多恶劣你知道吗?”
在被吊足了胃口之后,我听到了一个令我匪夷所思的八卦。
杜鹃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阿伟,一个是黄毛杀马特。
我弱弱地说,“这兄弟俩可真是风格迥异啊。”
八卦者白我一眼,“阿伟和黄毛根本没有血缘关系,阿伟他爸娶了杜鹃之后没多久就去见上帝了。杜鹃自己把俩孩子带大,要说这女人也傻,精力都放在阿伟身上,自己的孩子倒变成了一事无成的混混。”
我脑洞再大也没想到看上去粗鄙丑恶的杜鹃会有这等胸襟,惊得脑子一片空白。
八卦者显然对我的反应不满意,“别看阿伟人模狗样的,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要跟杜鹃分他爸留下来的房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毛来公司闹过好几次,骂得可难听了。”
“那种人的话你们也相信!”我先入为主,总觉得杜鹃和黄毛才是虐待继子的恶人,阿伟是男版灰姑娘。
5
阿伟有时会去煎饼摊看杜鹃,我可以借机搭他的顺风车回家。
杜鹃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要拐走他儿子的不良妇女。我碍于阿伟,在她面前只好低声下气。
时间一久,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杜鹃有时免费给我摊个煎饼,我边吃边在一旁偷听,并且暗自分析他们一家子的恩怨情仇。
杜鹃在阿伟面前端庄得甚至有点拘谨,并不像是鸠占鹊巢的恶毒后妈。阿伟谦恭有礼,也不像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们仨坐在煎饼摊其乐融融,有点天伦之乐的味道。这画面也不是所有人都爱看,比如黄毛。
也亏了他来闹场,我彻底弄清楚了杜鹃家的情况。
阿伟的父亲是个教授,阿伟的母亲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世了。
杜鹃那时刚生完黄毛,老公跟人跑了,别人介绍她到阿伟家做保姆。
那时候杜鹃淳朴的心里认为,城里的孩子金贵,自己拿了东家的钱,自然要尽心尽力,何况阿伟父亲对自己不薄。
而自家孩子是农村的,糙着养反而没病没灾。
两岁时黄毛高烧不退,杜鹃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后来把一只耳朵烧坏了。
杜鹃后悔莫及,心疼变溺爱,结果让他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
阿伟的父亲专心学术,生活上是个白痴,为了更方便照顾自己和儿子的生活,娶杜鹃为妻。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到阿伟成年就与世长辞。
杜鹃一人靠着卖煎饼,把两个孩子养大,阿伟上了大学,成了金领。黄毛却成了无业游民。
杜鹃的故事听得我无比唏嘘,原来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眼见为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一段故事。
回到家我忍不住盯着我妈看个没完,她心里直发毛,拿起扫帚想要揍我。
我一边躲一边喊,“哎妈,您怎么就不像杜鹃那样心怀慈悲呢。”
心里却在想,我妈也是一个人把我带大,多不容易啊,以后她的话我一定得听。
6
煎饼摊前的和谐画面不仅黄毛一个人不爱看,小M也不爱看。
“我说怎么突然要跟我分手呢,原来找到下家了。”小M站在我身后凉凉地说。
“别血口喷人了,原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是,不就这小白脸吗?”小M走到阿伟面前,轻佻地为他整了整领口,“哥们儿,旧鞋好穿哈,不过穿着走道时得注意安全。”
阿伟甩开他的手,脸色难看,正想出言反驳。
我的话也到了嗓子眼,丫的学啥不好,学人家装黑社会,你穿几个马甲也是那怂样!
可是我们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一个黄澄澄的大煎饼旋转着向小M飞来,他瞬间就挂了满脸的蛋液和大葱花。
杜鹃破口大骂,“小B崽子,别在这装社会大哥,现在不兴你那一套。早看你不是个好东西,长着一张挨削的脸。”
小M原本也是只纸老虎,被骂得懵逼了,妈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他正在心里改写剧本,一个老太太举着扫帚冲了过来,一边往他身上拍一边骂,“叫你不务正业!叫你追我女儿!叫你胡搅蛮缠!”
小M身上挨了两扫帚,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了。我看着他的熊样,笑到哭出来。
这就是我自认为曾经爱过的人,他用一种最不堪的方式来跟我道别,让我可以死心地抹去所有跟他有关的记忆,再也不会遇见,再也不会想起。
看热闹的人又围了一大堆,杜鹃又一嗓子把人骂跑。这一次我看着她又凶又丑的脸,突然就明白了。
她只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凶,对自己的家人却总是温柔对待;
别人看似贴心的理解和支持,只不过是事不关己站着说话不腰疼;
没有人愿意活得人神共愤,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倔强,宁肯被人讨厌,也不要廉价的同情和理解。
7
日子依然平淡。
杜鹃卖煎饼赚钱,她的目标是等自己百年之后,给阿伟和黄毛各留一套房子;
黄毛变黑毛,社区给他办了残疾证,做起了小买卖,渐渐没时间来收保护费,杜鹃反而遗憾见不到儿子了;
阿伟又升职了,公司照样还有人背后说他坏话,我觉得只有优秀的人才会遭人嫉妒;
老板总想把我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不过我不再抱怨,用心学着东西,以便在他离不开我时要求升职加薪;
我妈有时候还会想拿扫帚打我,我嬉皮笑脸凑过去她又舍不得。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琐碎的烦恼永远存在,甚至会衍生出新的烦恼,但我已经可以做到一笑置之。
生活就是各种平凡琐碎的集合,消极地对待它,恶毒地诅咒他,甚至跳起来想用啤酒瓶削它,只会让你变得越来越不堪。
只要你自己够强大的时候,那些衰运和嘲笑自然就会绕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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