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七点十分,窗外不知名鸟雀的嘎嘎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摇摇脑袋,好像要将昨天的辛劳连同缺乏睡眠产生的不适感一并扫进垃圾桶般的,打了一个深深的哈欠。
由于昨晚那位神秘少女的邀约,我在凌晨时分才勉强睡着。
像这样辗转反侧的感觉,工作的三年里从未经历。不好好休息的话,正常的生活作息也要受影响,那种奢侈的事情我只在大学的时候尝试过。
不再因为某些虚无缥缈,或者根本得不到半点好处的事情去牵肠挂肚大费周章,我原本以为这是自己步入成熟的表现,可现在却因为一位陌生小姑娘随口说出的话而原形毕露。
我的事业在进步,内心的软弱却还没有被根除吗?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自嘲的笑笑,我站在穿衣镜前,一如既往的收拾整齐。
拍拍最近愈发变得丰润的脸颊,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将搁置已久的锻炼计划提上日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万万不能轻慢,我全力振作起精神来,对自己这样说道。
由于实在是懒得洗头了,便俯身在厨房灶台边那小的可怜的水龙头旁,掬起一捧水浸润手掌,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掐平蓬松的乱发,拿起廉价的木头梳子随意扫了几下,就此了账。
正如道旁落不完的黄叶和车引擎排不尽的尾气一般,公司的早饭还是一如既往的便宜和难吃:一碗浓稠到让人发憷的白米粥,小小的几块葱油饼,一个鸡蛋,一碟腌咸菜,统共才六块钱。
吃饱是大概足够的,享受什么却也远远谈不上,不过,这种早已忍受习惯的日常,倒也不值得多费笔墨。
我上了楼,在光可鉴人的白瓷砖之后,在刻画有公司logo的背景墙之前,我遇到了一位不太想遇到的人。
有着温柔知性的熟女风味,位于公司前台办公桌上的,穿黑色包臀裙和浅蓝色白领制服的任小姐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你昨天没有签退。”
她像经验丰富的警探般干净利落的给我定了罪,之后便低下头忙碌起来。
面对任小姐这不近人情的冷酷做派,我只得勉强撑起僵硬的笑容尽力阻挡。
“对不起,昨天实在是忘了。”
“不是第一次了,这个月。”
她的咬字很清楚,明显化过妆的鲜艳红唇下洁白的牙齿像是羞涩的精灵般只是微微显露。
我叹了口气。
她是个漂亮的人,但对我却很少说出漂亮的话来。我知道她本性不坏,况且这件事终归是我的错,在诚心诚意的道歉之后,她终究还是不情愿的原谅了我。
“好吧,但下不为例,下次再来给我找麻烦非要你好看!”
我连连称是,于是为了解决这件新添加的工作,她便坐在电脑前一个人敲打起来。按照平常的惯例我应该尽快离开才是,可为了寻求对她的补偿,今天的我竟出乎寻常的观察起她来,并且很快注意到她脸上异常的红晕和打字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你怎么了?”我问道:“需要休息么?”
“要你管!”她不耐烦的回答我,然后便将头扭到一边,再不说半个字。
我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向内间走去,在打卡机前等待面部识别的空闲时间,不知怎的,我又冲着她道:“如果生病了的话还是请一天假比较好,毕竟身体要紧。”
“滴滴,签到成功!”
她含糊不清的回答被响亮的机器提示音掩盖,我只听到她似乎充满讽刺意味的浓郁的鼻音,那消逝在时间长河中的恐怕又是什么难堪的话吧,没听到或许也不赖。
尽管是同期入职,看来我和她的关系果然很差。
我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在繁重的工作氛围中,我很快将这件小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保证能够准时下班,我拼死拼活的提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坐在右手边的耿工趁着午休时间调侃了我两句,连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师傅都对我今天的反常之举表示大为诧异。
这说明了平日里我在公司里的形象似乎并不太好,以及,固有印象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总而言之,今天有幸能在五点半准时下班,要做什么自然也不必多说了,仅仅陈述一下结果吧:当我兴冲冲的来到昨天那地方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小巷里空无一人。
棉花糖般的幻想还没来得及舔舐就被冷酷的现实彻底冻结,然后击成了粉碎。
我怀抱着希望燃烧过后一缕余烬般的微弱火光,在原地等了又等,一直到夜幕降临,深暗的天色从楼顶天台四四方方的角落里探出头来,轻而易举的淹没夕阳下橘黄色的温暖天光,就像一块长满毛刺的巨大黑天鹅绒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扎的我浑身生疼,坐立不安。我没有等到任何人。
她一直没有出现。
昏暗的小巷如昨天一样,绿头的苍蝇照样飞,绿色的污水照样流,婴儿的哭声依旧响亮而令人讨厌,忽闪的灯光明灭不定,像是寿算将近的萤火虫,纵使尽力扑闪着翅膀,却也再支撑不住自己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的坠落在地上,化作一小片光的坟墓。
街边的关东煮沸腾时传来的腾腾热气与堆在幽暗角落垃圾袋塑封口飘出的幽幽恶气混合凝固,演化成像是将一块紫青色的脓疮挑破之后灌入开水,伤口溃烂朽腐时的粘稠、湿热、滑腻的气味,令人作呕。
被冠以梦想、未来的所谓精神上的虚饰,能够让人忘记困顿的现实。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加工厂,积极从外地招来原料,用熟练的手法将其包装得光鲜亮丽,向无知的人展示出来的只有金碧辉煌。
得到的是能看到的东西,失去的是看不到的东西,真是合情合理的交易,买者和卖者都能感到满意,也就是所谓的双赢。
既然名为黑暗,也就不必暴露在光明之下,在这幽深的巷子里,当时的我是这么理解的。
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悲哀。
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于是转头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一阵易拉罐碰撞的轻响传至耳边,我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
“你怎么到的这样早呀?”
从巷弄的角落里走出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
隔我有五六步的距离,从阴影中走出的少女依旧是昨天的那副装扮,稍微宽大的运动服,位于深蓝百褶裙和纯黑长筒袜之间的,那充满甜美诱惑的白嫩大腿若隐若现。
“只是不想让你在这里等。”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少女灿然一笑,在这笑容之下,我心中的郁结仿佛炎炎烈日下的冰淇淋,顷刻间融化不见。
“来吗?”
少女朝我伸出了手。
那晶莹的、美丽的手,就像她的笑容一样令人难以忘怀。
我无法拒绝她伸出的手。
少女拉着我绕小区转了半周,在一个破旧棚屋前停了下来,青色墙根掩映下,一道通往天台的楼梯映入我的眼帘。
虽然得闲时也常常走到这边来,我却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小区的建筑结构,更不知道这楼梯了。
锈蚀的栏杆只要轻轻踏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铁板上布满了尘灰,边缘还黏着惨绿色的奇怪物质,密密麻麻的蛛网横行在拐角处,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面对这样危险恶劣的环境,少女却毫不犹豫的跳了上去,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那双粉嫩嫩的充满活力的大腿踢踏的飞快,眨眼睛就来到了二层楼高的位置。
感觉到身后没有人跟上来,少女停在那里,天上的她俯视着地上的我,那俏皮的小眼神,似乎在询问我为什么不跟上来。
被她纯洁的眼睛盯着,心中便仿佛有一团火焰燃烧起来。
怎么能被女孩子这样看不起?拼了!
我咬咬牙,卷起袖子不管不顾的直冲上去,少女好像是回家一般轻车熟路的在前领头,我则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没多久,就来到了楼梯的尽头。打开一道刷有红漆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一片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天台。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少女却一副极其欢喜的样子,她快步来到天台的尽头坐下。
此刻,月满中天,清辉普照大地,在这高悬于天上的一方净土中,没有尘灰、没有烟火、没有哭泣、没有难闻的气味,更没有血与汗。仿佛凌驾于那些俗人之上的,我俯视着远处步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少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远方,见状,我又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
好吧,我承认,我并不能像少女一样全副身心的投入,或者,我的全副身心早已经投入到除此之外的另一边去了,就是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有样学样的跟她保持同步,好像装出这么一副高出尘世的样子,就能和纯洁无垢的她更加般配了一样。
察觉到我动作,少女回头看了看。
“就那么想靠近吗?”
是对自己的魅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吗?少女没有生气,反而窃笑道。
被揭穿了心思,我感到既羞耻又难过,不由得腿脚一软,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
然而就在这时,少女却说:
“抓住我的手,好吗?”
我如蒙大赦般的轻轻握住她的手,熟悉的冰凉凉触感传来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脸像煮熟了的大虾一样滚烫。
少女又笑了。
她那神秘的笑容既像是婉拒又像是默许,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索性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梗着脖子坐到她身旁。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这句话一说出来,连我自己都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钝和不解风情,可是,少女却不以为意。
“我没有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你的父母对你不好?”
少女摇摇头。
都不是吗?我皱起眉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深更半夜在幽暗危险的小巷里流连呢?
真相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少女的下一句话却令我明白了,我根本从头开始就误解了她话中的含义。
“我没有父母。”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指指天空。
“我是从那里来的。”
“你是仙人吗?”我问道。
“是的。”
“你是仙人,却不住在仙境?”
我的疑惑没有半点作伪,然而少女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仙境已经倒塌了。”
她这么说道。
我默然无语。
少女出谷黄鹂般的嗓音的确悦耳动听,可却也远远比不上她吐出的几个孤零零的词句吸引力更大。
我已经彻底被她搞糊涂了。可是,我知道,作为一名应当负起责任的长辈,我没办法放任少女继续做这样危险的举动,因此,自然就有了把整件事弄清楚搞明白的必要。
我在心中用这样的理由劝服自己。
于是,我与少女之间的拉锯战展开了。在重复不断的问话中,少女常常保持沉默,即便开口,往往也只有几个字。可经过了持之以恒的努力,我也稍微掌握了一些关键讯息。
“所以你不吃饭、不喝水、长生不老而且能够飞行?”
“嗯。”
“可除此之外,你却没有什么别的术法,力气也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大。”
“你不相信是吗?”
当然没办法相信。
请试想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吧!一位行动偏离常规的美丽少女,竟宣称自己是不老不死的仙人,虽然这么宣称了,然而却仅仅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我捏住自己的太阳穴,用无可奈何的声音道:“那么,我问你,像上一次的那样,你为什么不飞起来逃跑?”
少女操着幼稚的口气,道:“我怕吓到他们。”
“那你飞给我看总可以了吧。”
“不行,”少女说:“我也怕吓到你。”
我说不出话来,而且也拿她没办法了。
于是,在令人心神安宁的沉默中,我和少女一同度过了大半个夜晚。
明明只是两人牵手坐在那里,我却感觉不出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了。
在天空飘荡的灰云第十三次遮住月亮的尾迹时,少女站起身,同时也松开了手。
那一刻,仅仅是那一刻而已,我感到怅然若失。
“闭上眼睛好吗?”
虽然听起来很没出息,但事实的确是这样,在那一晚,少女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我最终都报以完全的信任,她的每一个要求我都乖乖照办。
“那么,我要飞走了。”
仿佛听到了什么足以致命的威胁,我的身体登时僵直在原地。
不可以。
“有缘再见啦!”
绝对不可以!
在闭上眼睛的情况下,我的双手本能地向前虚抓,可是重力将我紧紧缚在地上,我抓不住飞向九天之上的嫦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我几乎困惑懊恼到不能自已,可就在这样,我却敏锐的听到某个异常的响声。
在黑暗之中,少女的噗嗤一声轻笑是如此的悦耳动听,她说出的下一句话好像已经彻底读透了我的心。
“什么嫦娥啊?我叫安恬!”
说罢,少女安静下来。
夏夜的天台,四面吹来的风凉爽怡人,我看不到任何事物,也因此能够更为深入的沉浸在风的海洋之中。带着声音的嘈杂的风,带着香气的芬芳的风,湿润之风,恩惠之风,风的气旋将我整个人裹挟至天空,双脚好像踩在棉花上,空空荡荡的。我心中升起无言的恐惧,也就在这恐惧挪动毛茸茸的节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心口爬向四肢的时候……
“放心吧,不会走的。”少女的声音坚定,让人生不起怀疑的念头,“现在还没到时机。”
“还能再见面吗?”我克制不住自己悸动的心如是问道。
“会的,”她说完,又觉得不够肯定般的重复道:“一定会的。”
听到回复的那一瞬间,恐惧消失,我落回了地面。
庆幸,欣悦,我简直得意的要跳起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却再没听到少女的声音,再没听到任何声音,没接到更进一步的指令。
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她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就彻底消失了一样。
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我违反约定睁开了眼睛,可视野也只不过是从一片黑暗变成一片空白。
月亮的光斜照在寂静灰败的水泥地上,脚下传来空调外机运转不灵时的嗡嗡怪响(那声音其实原本就在这里的,感觉上却是第一次听到),我什么都看得到,却也什么都看不到。刷有红漆的铁门孤零零的半开,那佝偻的影子仿佛要一直拖到天边才罢休。
可是,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好像她真的会飞一样,少女凭空消失在我面前。
我茫然看着自己的左手,那曾紧紧纠缠少女青葱玉指的左手,如今再也感受不到来自异性的温热,空气中残留的那抹香甜,也被残忍的夜风如橡皮一样擦拭殆尽。
我简直怀疑这根本就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什么也不剩下。
可是,少女曾说过,我们仍然有见面的机会,于是梦也便有了再继续下去的余地。
我沿着楼梯下了楼,回到家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次,没有辗转反侧,我睡着了,甚至没有一点点犹豫。
因为没有什么好去思考,好去迷茫的。
毫无疑问,我已经深深迷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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