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并没有立马动身出发。因为林道士的住处,我们还不知道。我爸先问了爷爷,爷爷说,不太知道。接着他要去邻居武叔家打听一番。但就在那天,爸突然病倒了。
我妈后来问过我,在我小时候,她和我爸之间,更喜欢谁。我说更喜欢她,不喜欢我爸。我回答得毫不含糊。因为从小到大,我爸揍我不少。我找不到半点喜欢我爸的理由。尤其是他抽烟,抽叶子烟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呛人的味道,难闻极了。每次他吃完饭一抽烟,我就开始躲,后来躲的次数多了,我就跑出来指着他嚷到,天天抽天天抽,能不能不抽?我爸苦笑不语,慢慢踱到屋外抽去了。还有就是,我爸笑起来特别夸张,让我心里瘆得慌。哪怕是遇到一点点开心的小事,或者一个简单的笑话,都会让他咧开大嘴巴,满脸的皱纹堆起来,找不着眼睛地笑。
我爸去上海那年,一去就是近一年,那时的上海应该是在开发浦东。那是个遥远的地方,比成都更遥远。过完正月十五,有个包工头来我家找他,问他要不要去上海做活,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回来时,已经是腊月了。那年冬天特别冷,他裹着两件厚大衣,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把给一家人买的衣服从蛇皮袋里翻出来,咧着嘴巴笑,自夸说好看好看,还叫我们试穿。我还以为我爸会跟我们讲讲他在上海大都市的见闻呢,结果他把衣服分发完了,就坐在门槛上抽起他的叶子烟。除了脸上的皮肤变黑了,别的地方,我看我爸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我就背对着他,手里抚弄自己的铁环。
到了晚上,他等一家人都去睡了,仍坐在门槛上抽烟。难闻的叶子烟味飘进我鼻孔,我又开始嚷起来。他灭了烟,一步步走到房间。那时候我家的房间少,我和他住同一个屋。他欠着身子坐上床沿,慢慢地脱掉厚大衣,又慢慢地躺下了。我和他一宿无话。
我爸笑着过了几天,然后又过了年,包工头又来了,问他要不要去上海做活。我爸想了下说,等等吧,再等一段时间我自己过来。我妈问他,怎么今年不出去了呢,家里这开支还大呢。完了还问他,是身体不舒服?他摇着头说,没有,我好好的,哪有什么不舒服。大约过了半个月,我爸终于又去上海了。
我松了一口气,想到那个抽烟熏我的人终于出门了,心中暗喜。他走后,我照常上学,放学还滚着欢乐的铁环。我家隔壁的武叔,当年和他一起在上海干活。因为自家有事,春节后他就再也没有出门。有天傍晚,武叔挑水从我家门前过,问我,你爸又去上海了?我说是。
他把水桶放下,走到我身边说,你爸有病在身,你不知道么?
我说,哪里有,春节回来还好好的。
这时我妈也过来说,他爸没毛病的。
武叔坐了下来抽烟,他说,去年从上海回来,那时候春运,人特别多,天气特别冷,我和你爸好不容易才从黄牛那里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在车站,人山人海。我和你爸每人提着两个大蛇皮袋子。一直排队挤着进站。眼看着火车快开了,前面还有黑压压一片人。顿时,人潮开始混乱起来,前拥后挤。我们被挤出了列队。这时候,跑过来两个保安。直呼叫我们排队。当时你爸多了两句嘴,意思是我们也是被挤出来的,再重新排队的话,肯定赶不上回家的火车了。后来不知怎么争吵了起来。人群里闹哄哄的。只见两个保安掏出腰间的棍子,劈头盖脸往你爸打去。你爸本来也身强力壮,招架了几下,但还是躲避不及,用手护着头。有那么三五棍子,打在了他的胸前。你爸应声倒地。这一切来得很快,也就不到半分钟。我冲上去,背上也挨了两下。后来没有打了。保安离开后,你爸在地上躺了几分钟,紧皱着眉头。我扶起他坐在地上。他说,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去退票改签吧。那晚我们在火车站的凳子上过夜,第二天才回来的。
妈沉默了许久。说,他爸病在胸口上。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生怕自闭症发作。眼睛直望着墙角里的铁环。武叔何时离开的,我都没察觉。我爸是做铁环的高手。村子里伙伴们的铁环,几乎都是找他来做。不论大小,粗细,尤其是焊疤处理得很好。我这个玩具,他做有两个,一个给我玩,另一个,送给了武叔的儿子小武。
爸说要去找林道士的那天,他要先去武叔家打听一番。因为林道士在我们那,是个奇人,行踪不定。据说,林道士身材高大,鹤发童颜,冬天可以不穿外衣。他能从空布袋里取出一只斑鸠,用斑鸠的血和羽毛治病。他还会点穴之法,被点中的人,浑身不可动弹。看见过他的人,谈论的事情就更为诡异了。
我爸去武叔家的时候,我跟在后面。正值中午,太阳光像一条条火龙,窜到地表上。他卷起他的叶子烟。在门口敲了几下门。或许武叔当时没在家。我爸的汗珠豆子样的落下,捂住胸口说,很闷很痛。他还说,好热。左手颤抖着,点不起烟来。
忽然,他咚一声倒在地上了,眉头紧锁。我摇了摇他,不应我。我大叫,爸!不应我。又叫,妈,快来!
我妈踉跄着奔过来。后来发生的事,是惊动了村里人。大家七手八脚,抬起精强力壮的他。把他送进了回龙镇上的医院。
我爸出院的那个早上,妈叫我上山打猪草。我沿着老屋门前的小路,通往一座小山岗去。太阳还没出来,山岗盖在露水里,显得老态龙钟。我走过湿漉漉的小路,在山岗的灌木丛边,坐了下来。那一刻,我的自闭症终于开始发作。我感到有股浑浊之气,从肚脐眼以下,升腾起来,随及弥漫全身。老屋就在远处,鸡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爬进我的身体,挥之不去。身体内部的那扇门,是被鸡叫声撕开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光,分离出五颜六色,钻进了体内。我的眼前,好像展开了一幅画卷,原本熟悉的乡村,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晨风吹过竹林,是碧绿的大海。老屋变成灰色的木船。被吹落的豌豆花,像一群紫色的热带鱼。那一刻,浑浊之气让我早就忘记了是来打猪草,我坐在红泥巴上,欣赏起眼前的色彩,自我陶醉。
后来太阳出来了,催促着树上的知了满山满沟地叫唤。我背着空背篓回家。我爸大病初愈,站在院子里抽烟,见我就问,去哪里了?
我说,打猪草。
他说,背篓是空的啊。
我说,猪草没有了。
接着他说,我进医院这十多天,你们去找过林道士没有?
我说,没有,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吧唧了几口烟,那呛人的味道又飘过来。我没有闪躲。
然后他嘿嘿笑两声,说,你和你妈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在医院里,倒是打听到了。
找林道士的时间,爸妈定在了九月初。因为那时候,家里还要忙些农活。那个叫林道士的老头子,似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尽管我不这么想,但是爸妈几乎每天都要提起。我爷爷更加兴致勃勃,说他见过林道士,还能讲出几件关于他和林道士年轻时打交道的几件趣事。我和我兄弟,还有隔壁的小武,都比较爱听这类故事。到了夏天的晚上,几家人都出门纳凉。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围住爷爷听他讲林道士的故事。我兄弟热情好像不高,时而跑开,时而又跑过来,光着身子躺在爷爷怀里,汗涔涔的。听得犯困,月亮下去了,我们还要扯出来一张凉席,铺在院子里,就那样躺着看天。
回想起来,去见林道士之前,村子里还来过另一个神仙。之所以叫他神仙,是因为他的外貌,和传说中的林道士相差无几。唯一有区别的是,这老头子不大爱干净,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大人们说,他姓杜。夏末的一个黄昏,我带着兄弟在院子里打弹珠。这是另一种游戏,比滚铁环还有趣。但是,都是和圆形有关。这类圆形的游戏,还可以延伸成另一种。那就是,把一坨稀泥巴揉成一个碗状,倒扣着,往平地猛扔下去。“砰”地一声,我们叫做放鞭炮。那个姓杜的神仙经过我家院子外,村子里狗叫得特别厉害。他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脸上冒着热气。见我和兄弟,问道,二位小伙子,我渴了,可以在你们家要一口水喝么?
路人要碗水喝,在我们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再看了看他,转身扔下打着光屁股的兄弟,到厨房。我从水缸里,用瓢打了水,两个手端出来,一路洒出来不少。我把水递给这老头。他站在院门口,全然不顾汪汪叫唤的狗,一口气就开始喝起来。瓜瓢有点大,把脸都给他挡住了。
完了他用衣角擦擦嘴角,说,凉快了。
这时我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接过瓜瓢,转身就走。
爷爷从屋里出来问,是谁?这杜老头子高声回答说,张老太爷,是我,杜壳子。
爷爷笑着说,出了名的杜壳子,你来有事?
杜老头说,没事,我路过,讨一口水喝。
爷爷问,你就喝一口水就走?
喝口水就走了,老爷子。杜壳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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