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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节而歌(十)

击节而歌(十)

作者: 发光针 | 来源:发表于2019-07-05 23:53 被阅读0次

    我和小武想当孙悟空,是在十六岁。我们假想的取经之地,就是观音山。至于取什么经,我们是不知道的。只晓得,作为孙悟空,神通广大,总该是要取经的。但是我对小武说,孙悟空只能有一个,要不你当猪八戒吧。

    小武说猪八戒太丑,他要当沙和尚。于是,我们各自准备了自己武器,我的是一根长棍子,被我打磨得很光滑,一直藏在床底下。小武的是一根竹竿,两头用麻绳绑上铁丝。我们俩还用竹条各拧了一个头箍。原本想跑到回龙镇上,叫杜梅一起参加的,但她是女娃子,《西游记》里女的几乎都是妖怪,是要被我们驱降的对象,所以就没对她讲。于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冬天,我和小武在一个早晨,朝着观音山进发了。

    后来听杜梅说,我和小武偷跑出来的那天晚上,她家的门快被我爸捶破了。进门就问我在不在,杜梅圆圆的脸吓得通红。他爷爷杜壳子披着衣服出来说,白天看见过,说是去观音山取经了。

    那天我和小武一路打打闹闹,走不到十来里路,碰到杜壳子看风水回来,问我们去哪里。我说,我们去取经。

    杜壳子又问,两个狗娃子,哪里有经取?

    我们说,观音山。

    杜壳子醉醺醺地也就走了。但我和小武迷路的事,是我后来对我妈讲的。那天我们走到中午,太阳才从山尖尖冒出来。我们开始感觉肚子饿,孙悟空和沙和尚失去了法力,看着四处荒无人烟,我还是说,找点吃的吧。

    路边有几株野橘子树,青色的橘子不到鸡蛋大,我和小武顾不得那么多,摘下就啃,被酸得咬牙切齿。树上有个鸟窝,小武蹭蹭蹭爬上去,连窝一起端下。还好有两个鸟蛋,也成了我们的美食。山间的溪水没碰到就感觉是冰的,但还是全然不顾,一捧一捧地喝。就这样,当不算饿了的时候,我们却迷路了。

    黄昏来得很早,我和小武找了个小山洞,钻了进去。幸运的是,有条冬眠的蛇,估计有我的金箍棒大小,蜷着一动不动,被我们逮了个正着,用手里的武器结果了它。没办法,剥了皮,鲜血淋淋,生咬着吃了。深山里的寒风,呼号着。

    第二天遇到两个农民,我们问了路,才赶在下午到达了观音山。林姝姝从那个小道观里走出来,我喘着气,劈头就说,我们要吃东西!

    林姝姝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停用手捂嘴巴。我和小武看见旁边有一筐红苕,抓起来就啃了四五根。我感到肚皮里面凉凉的。

    只见林姝姝穿一套青色的棉袄,梳着两条长辫子,皮肤比以前更白了。她压制住肚子里的笑气,鼓起嘴,走过来说,哪个叫你们啃生红苕了?我现在去给你们下面条。

    我和小武一人吃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打着饱嗝说,吃得太急,头好晕。凉热交替的肚子里,咕咕作响。

    林姝姝这才问,你们跑来干什么呢?

    小武说,我们来观音山取经。

    看着我们手里的武器,和头上戴的自制的头箍,林姝姝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再一次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着。我和小武对望着,被笑得手足无措。

    林姝姝又说,既然来取经,那干嘛不去太上老君面前先拜拜?

    我和小武丢下棍子,直奔到道观里面的太上老君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还说着,老君爷爷恕罪,恕罪。

    这时,林道士驼着背回来了。我对他讲了一下这趟进山的经过。他皱着眉头,半晌才说,看来我还是没有把你的病治好。

    晚饭时我又吃了三大碗米饭,就在小道观里住下了,撑得睡不着。深山里似乎能听见下雪的声音。

    早上起来,林道士在道观里打着坐,门外的两棵银杏树上,披着一层淡淡的雪,就像一层盐。林姝姝坐在院角落里,两条辫子搭在身后,摆着画板画画。

    我走到她身后,也没想着开口说话,林姝姝却回头看着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我嘘了一声。她还是在画那两株银杏树,双手被冻得通红。画上的树,在冬天清亮的早晨,就像两只苍劲的雄鹰,振翅欲飞。

    我正在出神之际,林姝姝站起来说,你不是也会画么,来,你试试。

    她把画笔递给我,我却连连摆手,说,不,我不会画。

    林姝姝眉间疑惑了一下,瞬间又消散开去,打着抿笑说,怎么就不会画了?

    我说,我不会画这树。

    她说,那你会画什么?

    我说,我突然觉得,你画画的样子,我倒可以画一画。

    林姝姝鼓了下眼睛,转口说,叫小武起来吃早饭吧,吃了我带你们在这山里转一转。

    观音山的小路,由于人迹罕至,并不是那么好走。冬天的风,一阵阵呼呼地刮过山头,吹响树林。我脸上像被指甲在割。细雪飘零,落叶簌簌,画眉鸟在树上惊飞,惊叫。 手、脸、耳朵都冻得像冰块,唯独双脚越来越暖和。

    路上,林姝姝嘴里冒着白气,问我,你跟谁在学画画?

    我说,我没有跟谁学,就是自己随便画。

    林姝姝说,其实,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

    我说,我想画就画。

    当然,我没有告诉她我肚脐眼以下有股浑浊之气,更没有说,我想把她妈画成一条蛇。

    她又问,这几年你画了多少了?

    我说,没画多少,就是想画了就画。

    接着我也问,你又是跟谁学的?

    她说,跟我爷爷学。三年前你来治病画过的那幅,我爷爷后来仔细看了,就是他说的你很有绘画天赋。

    接着她又说,我爷爷每天都要给我讲绘画课,这几天你们不下山的话,也可以一起听听啊。

    就这样,我和小武在观音山住了五天。在那五天里,我们每天早睡早起。林道士每天除了打坐,就是进山打柴。我和小武还帮过他扛过一回柴火。林道士还问过我,需不需要再为我治一次病。我说不需要了,我感觉自己除了脑袋偶尔犯浑,其实并无大碍。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一般到了下午,林道士就在太上老君面前,点起一炷香,对我们三人讲绘画的事。老头子每次先讲完,还要用彩铅笔,或者画笔,在画纸上对我们演示一番。或者,他还会从自己的房间里,搜出两幅署名叫石鲁的画家的作品,对我们展示,讲解。讲到细微处,老头子每每会微笑着,把弓着的背扬起来,用细细的眼睛打量我们。也有讲到高兴处,他会在蒲团上东倒西歪,忘乎所以的样子。时而沉静,时而癫狂。我们却只有愣愣地看。

    他的见解,在我现在想来,也是具有独到之处。他说画在于心,每一幅画,都是画家在讲故事。我从这老头弓着的瘦小的身躯里,看到他具有的某种能量。这种能量就是颜色的能量,感官的能量。每次讲完一炷香,他又起身,去太上老君像前拜一拜,重新燃上一柱。那几天时间,除了我们,空山无人。北风在道观外头呼啸。

    我和小武被我爸和武叔赶出山的时候,临走时,林道士和姝姝站在门口目送。我爸凶着脸问,这趟偷跑,取到经没有?

    我说,取到了。

    爸一脸的不屑,又问,林道士没有再给你治病么?

    我说,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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