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回到家里半个月后,赶场的日子到了。我跟在爷爷身后,在回龙镇上的人流里被推搡着闲逛。走过一间茶馆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喊,张老太爷,进来喝茶。
镇上的茶馆总是那么简陋。十来张木桌子,被竹椅子团团围住,竹椅子可以往后放倒,人半躺在上面。盖碗茶一碗五毛钱,还可以不停加开水。打长牌,打二七十,搓一场麻将,聊几句闲龙门阵,都是不错的去处。
叫住爷爷的人是杜壳子,他尖着一张脸,把我们带进去。我跟在爷爷身后,习惯性地捂住鼻子。闹哄哄的茶馆里,我看杜壳子对面还坐着陈老太婆。想必是在聊天。
阿素,原来你也在。爷爷坐下去,叫了一杯茶,说道。
我却四下张望着有没有能一起玩耍的小娃子。
陈老太婆嗯了一声。
前段时间,你们去找林育贤了?陈老太婆问到。
张至宽带着这大娃子去的。我爷爷说。
张大娃,他怎么给你弄的?陈老太婆看着我问。
我说,姑婆,就那样弄的,烧纸啊那些。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又问。
没怎么样。我回答说。
肯定有不一样。你看你的病,你陈姑婆给你捉了鬼,我又来给你家改了门,这回林道士又做了法,三管齐下了,若还没好转,神仙也治不了了。杜壳子说。
好像是好了点。我说。
怎么个好法?他们都问。
以前我天天脑壳里都是浑的,现在我有时候浑,有时候又不浑。我说。
浑的时候怎样?陈老太婆又问。
浑的时候,我脑壳里冒出很多颜色。我说。
三个老人面面相觑,有点不可思议地笑了。爷爷接下来说,对了,陈阿素,你还欠我的钱呢,好几年了,三百元。
陈老太婆说,我帮杜壳子借的,喊他还你。
杜壳子面露难色,把衣服兜捏了捏说,嗯嗯,是帮我借的,今天没有带。
爷爷沉默一会后,说了一句没结尾的话:你们两个啊……
杜壳子突然笑着说,我下个月六号过生,请你们都来。我那儿子杜升林说,要给我做个大生。
爷爷问,你家杜升林今年都没出去?
杜壳子说,哪也没去,就在家。
我顿时想到小武说的脱了裤子干的那个男人。
杜壳子的家在回龙镇边上,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杜壳子的九大碗生日宴那天,我们和武叔一家早早赶到了。只见他瘦精精的儿子杜升林站在门口,给前来道贺的人们打着招呼,一边笑嘻嘻地递烟,一边接过礼金。陈媛若穿一件紫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坐在他门口嗑瓜子,相必比我们来得更早。眼睛一会儿看看每个进来的客人,一会儿又看看杜升林,抿着嘴笑。瓜子壳有的掉在她裤子上,她又站起来拍拍,又坐下,把新烫的头发甩一甩。一对大耳环尤其惹眼,在粉扑扑的脸上蹭来蹭去。
杜壳子的孙女杜梅,跟她妈一起在院子里也忙活着。摆凳子,端水果,钻来钻去。杜升林这老婆有一张被太阳晒得阴沉沉的脸,就算是她公公杜壳子今天的大寿,她的脸也是这样。
过生日,杜壳子就不再看手了,他穿了一身中山装,招呼着一帮老年人围在院子里东拉西扯。
临近中午,林姝姝和林道士也赶到了。深秋季节,走得却有点热,敞开着青色外套,进门就要水喝。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要准备上菜了。院子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桌。杜壳子却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朋好友,欢迎大家前来给鄙人祝寿。不胜感激。本人向来做好事,看风水,整个回龙镇妇孺皆知,要看风水,尽管来找我杜壳子!
说完,他和杜升林、杜梅走到林家人那一桌去。林家人那一桌,本就坐着林道士、陈云素、陈媛若、林姝姝,还差一位。寻了一会杜升林的老婆,没寻着,有人说,她在厨房里忙呢。于是,开始开饭了。
我们一家和武叔一家坐一桌。大人们饭还没吃完,我们一帮小娃子都已经下桌子了。林姝姝和杜梅在门口踢毽子,我和小武、我兄弟在滚铁环。
杜梅过来喊住我问,一鸣大哥,听说你会画画?
哪个说的?我反问。
林姝姝说的。杜梅圆圆的脸上,有喜出望外的神情。
会是会,但是她说我画得很差啊。我苦笑着说。
那你给我画画啊。杜梅看着我说。
画啥?
就画我啊。要得不?
要得。
杜梅又跑开了。她的一条马尾辫子,摆来摆去。
九七年的事就是这些,这样的往事,讲了很多次。犹如一根树干,到了秋天,叶子落下来,光秃秃的丫枝指向天上。我不能抛弃一些细枝末节。因为我知道,春天一到,枝丫上就要长出新芽,就像一些更新鲜的故事。在那样的年纪里,那些往事就是秋天的枝丫。它们发展出来的故事,往往平淡无奇。瑟缩着,害羞着,却还是发生了。现在回想这些事,就像隔着一个玻璃窗子,茶色的玻璃窗子。里面的我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十年一梦。后来我到过很多地方也离开过很多地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如风。来不及留恋更来不及把玩,嬉戏。日子散漫而遥远,留下的都是片段,支离破碎。
需要补充的是,九七年的冬天下了雪,我偷跑到回龙镇,买了粗糙的画纸和画笔。每天我在老家,在冬天的夜里,感不到冷,就爬起来作画。对着窗口,我展开画纸,把一片片雪花,画成飞舞的白蝴蝶。早上起来,我沿着老屋门前的小路,通往白虎山去。山岗躲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里沉睡。狗吠,鸡鸣,都吵不醒它们。我把白虎山画成一匹老态的瘦马。我走进雾气,走过两旁被霜打蔫的菜地,在结冰的灌木丛里,我又似乎有了灵感。我把它们画成一群群的灰色的鸟。我就觉得应该那么画。
我甚至想过,把杜升林和陈媛若,画成两条交织在一起的蛇。虽然我从没见到过他们是怎么交媾的,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那样画。尤其是,我肚脐眼以下,无名而浑浊的气体,凭空而起时,我的脑袋里,就充满了两条蛇交织的画面。假如真画了下来,那就是我最早的性意识。如果保留至今,说不定还具有极大的收藏价值呢。
那时候,我妈说,冻坏了可不好。
爷爷说,我们家要出画家了。
我爸说,还不如跟我出门做活去。
我兄弟说,要走火入魔了。
小武也跑来说,一鸣哥哥学会了是给杜梅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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