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不如从不相逢
初见，益州青柳飘曳，似诉春情。
春江醉软，水波潋滟。他乘一叶行舟，徐徐顺流而下，却在江畔柳影迷离间，偶见一抹清丽的身影。
彼时，她摘下一片柳叶，轻轻吹响。声如流云，悄悄拨动了他的心上琴弦。
他在江畔铺一张藤席，柳花春桃簌簌而落，在她衣衫上散出清浅的暗香。两人相对而坐，春风轻晃。他们从诗词声律，一直谈到吹花嚼蕊。他随手摘下一片柳叶，缓缓吹响，曲调熟悉，正是她方才吹的一曲歌谣。
原来方才一曲，他都记住了。她不禁低眉一笑，忽而想起不久前读过他的诗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被贬益州，卢照邻心情十分苦闷，但自从与她相逢，似有一束春光照进心头。春光无限，他折下红杏，簪入她的乌鬓，不远处渡头杨柳青青，江水流长。
如若就此厮守，该多好。
他来时，益州阳春，陌上花开如许；他去时，初秋江水略略褪浅，满山青翠唯余浅碧。他着一身白衣，来与她话别。
他一如初见，看得她眸子发酸，半晌跺跺脚，“你呀！你这一走，就别回来了！”
见她娇憨发急，他淡笑不语，将一封书信塞进她的手中。红笺小字，一面写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一面写着:“等我归来”。
桂花纷落，晚芳入泥化作尘香。她握紧红笺，背过身去，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
怎会不等？年复一年，她会等在蜀江江畔，待青山再度碧尽梢头时；他一袭青衫，携一枝红杏驾舟归来。而后，一同结庐在山水间，相守朝暮。
这一等，岁月茫茫。
照邻去长安参加典选，一去三年，却无一纸书信随鸿雁寄来。徒剩她对着山长水远，万千心事，锦书难托。照邻去后一年，她便诞下两人的孩子，孤苦无依，独自抚育孩子长大；然而不久后，稚子不幸夭折。她在一春春的柳色里等待，在一秋秋的桂香里默候，却等不来他的归舟。
长安城中，想必你正春风一日马蹄疾，看遍了千般牡丹，可曾想过那等在益州柳下，拂去衣上朝露又看暮色晚霞的人。
那一年，长安城中有一首长诗流传，相传出自骆宾王之手。诗词流丽，缠绵动人，一时传颂甚广。“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恨蜀川……无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长情守期契……”听闻那是骆宾王偶过蜀川时，听一郭姓女子诉说旧日恩爱，感触不已，随替她写下一纸长诗，质问那薄情人。
好友将长诗念给照邻听，他才觉长安离蜀川竟是那么远。他抬眸望去，再望不见当年蜀江，只有一轮明月，仍照当年罗衣。
“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
最后一字落下时，东风吹落了一庭藤花。一滴墨参着照邻的血，洇开了一片污痕。
他想，一封信从长安寄到蜀川要多久？大概，就如她等待的时间那么长吧!
一别之后，他从未忘记过她。
然而世事倥偬，他初至长安，父亲旋即病逝。三年守丧时不幸罹患风疾，寻医问药，又因误服丹药而双腿俱废。
别后，不是不曾想要托鱼雁寄托思念，然而临窗执笔，将笔杆摩挲得温热，却终是放下。
一年年，他拖着病弱之躯，在春日到曲江畔，望江边青柳。旁人笑他这样一个废人，还贪恋长安春色，却不知他在思念心上人。
而今我已是废人，又何必误你平生？
只愿一别之后，再整云鬟，再结良缘，彻底忘了照邻罢。
山长水远，一纸诗文，终是未能传到蜀川。
或许是情意太过深长，最后只能敛藏在笔墨之下，封存在青史之间；字里行间，言尽意长……
写下那一纸情长后不久，他自知此生已废，后会永无期，投河而亡，随江水而去。
友人检点遗物时，在他砚台边发现了一枝青柳，一朵红杏，早已枯萎，却仍似有暗香，不禁微微失神。
依稀记得，那年照邻回到长安后，满是兴奋地说起，他在蜀川遇见了一位姑娘；想在清柳红杏之间，给她一生安稳。而他双腿废后，便再未提起。
只留下一如初识，慰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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