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仰躺在床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儿,眼泪簌簌的流,从眼角经过耳边,声音好干脆。全身瘫软无力,不想讲话,就想静静的睡了。越是努力入睡,越是清晰的重现今天的一切。
我多么希望这一夜一眨眼就过了,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醒过来,希望明天一早起来去医院,看着医生把您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您自主的呼吸,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们。
“哎哟,你们都来了,昨晚太难受了,还以为自己熬不过了勒。”
可这一夜怎么像用力摔碎的装满水的玻璃杯,玻璃残渣躲进了沙发底下,躲进了茶几、电视柜刚刚够一个手指伸进的小缝儿里,躲进了一堆杂乱的花盆中。我得把每个角落的玻璃碴子都努力寻找一遍,挨个儿角落清理,从这里扫出的碴子又跑到那里去,又去那里扫,不管怎么扫,屋子里还是布满了玻璃碴子,还扎了手,鲜血直流,流在沙发上,流在墙角边,流在刚刚长了花苞的康乃馨上……
像是睡了好久,突然醒过来,一把抓了手机看,才凌晨2点,又继续睡,又惊醒,看手机,2点47,再睡,醒过来,3点22,继续睡,醒,4点16,4点52,5点33,6点……
脑袋里有很多个声音。
“他家这个人怕是不行了,都不会自己吸气,也只是轻轻的呼出来。”
“听说在家都全身冰冷了,嘴唇发紫,到了急诊室抢救了半个小时,都才只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意识。”
“眼睛都鼓出来了,医生抽的血都是黑色的。”
“还坚持什么呀,送进重症监护室也无用,已经死了的。”
“已经死了。”
“死了的。”
“死了。”
…………
(二)
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门外已经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妈妈看见我和妹妹,领我们来到二婶床前,床四周有医生,有护士,二叔和弟弟,弟媳已经哭红了双眼。
二婶平躺在病床上,被子捂得很严实,眼睛大大的鼓着,乌黑血块已经布满了整个眼眶,嘴巴里插根大胶管,胶布将胶管缠绕贴在两腮,脸上没有一点红润。觉得这不像二婶,脸小了,没有一点生气活力,和二婶简直判若两人。
弟媳带着孩子过来喊了我一声。
“二姐。”就开始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二婶”。
“二婶……”。
“二婶…………”。
“你还有两个孙孙,娃娃小,弟弟们带不了…………”。
弟媳拉着3岁的大女儿让宝贝喊奶奶。宝贝被吓着了,一个劲儿的撒泼打滚往外跑。
过了大概2分钟,医生让家属们站在门外去等,二叔和医生在里面讲了几句,随后二婶就被医生们转移到重症监护室,大家很小心,一个医生拿着氧气袋,另一个医生手里握着个不知名的东西,一直在不停的捏不停的放,其他的医生护士也各自小心翼翼的扶着些插在二婶体内的管子。就这样二婶被大家拥着进了电梯,进了重症监护室。
(三)
到现在为止听到您不好的消息已经过去14个小时了,重症监护室里仍然没有透露哪怕一丝丝您有一丁点儿好转的通知,我们等在门外,站久了就蹲会儿,蹲麻了又起来站会儿。门外三、四十号人七七八八叽叽喳喳的给二叔出着主意,大部分人是劝二叔不要坚持了,准备老人衣,商量办后事,偶尔跳出来两个人帮着堂弟,弟媳们坚持再观察观察。没有呼吸,没有意识,哪怕只剩下医疗器材能勉强维持的心跳,也还要坚持,再坚持一晚也行。
2016年是猴年,猴年初三,仍然像往常每年一样,春节的气氛正浓。初二我们去了二叔姑姑两家串门,初三,二叔姑姑两家也肯定会来我家串门。初三早上10点半,我吃完早饭就带着宝贝去广场上散步,路上遇到了二叔姑姑们正来我家,趁着这么好的阳光,他们都跟着我去了广场上。宝贝对广场上所有玩的已经轻车熟路了,第一选择玩沙沙,我们就坐在她周边,晒着太阳,等着她和小朋友们开心的玩耍。
二婶坐挨着我,给我讲起最近发生的事情。说有个隔房的二婶家,一年到头办了好几次酒,女儿居然操办了公公和后婆婆的婚酒。又说堂弟媳最近带孩子有些暴躁,居然气急了打了3岁多的孩子,打得鼻子都流血了,她说她不管了,他们自己生的,愿意打做奶奶的管不着。还说自己因为高血压怎么吃药都是头晕,看不清楚了,不敢出门。她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也挣不到钱,无用了。整个和我坐了1个多小时,杂七杂八讲了好多,没有一丝丝微笑。二婶以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自从去年得了高血压后,一直闷闷不乐,从二叔、姑姑、弟弟们口中时不时会听说她爱生气,一句简单的话也能生上好几天的气。
看二婶这么悲观消极,我一直劝她,别想太多了,现在也不要那么拼,带好孙孙们比什么都强。我计划着得找个时间好好和二婶聊聊,想劝劝她,年轻人,由他们去吧,想管就管些,不想管呀就像看不到似的。其他不识体面的隔房亲戚们,也由他们去吧,尽力就是了。倒是自己的高血压,46岁的年纪也不大,得好好注意,注意别吃太油腻,也别太累,多休息。想法总是还没有等实现就会有一些措手不及的变故。
初七早上7点过,已经回到工作地的我还在睡觉,接到爸爸的电话,看到来电号码的那刻我就有些说不出来的忧郁,只是不知道是您不太好。挂了电话后趴在床上,想着爸爸说您在急诊科抢救,赶紧回去看看,叫上马上要赶10点火车出去游玩的妹妹。我知道爸爸是知晓妹妹买了票要和朋友一起出游的,都不让她去了……再也不敢混乱猜测,立马拨打妈妈的电话,妈妈电话没人接听,又打了爸爸的电话,试探着的向爸爸确认。
“二婶怎么了?怎么会在急救呢?”
“反正不行了,没有呼吸,挂着氧气,氧气一断,人就没了。”爸爸急促的说。
顿时心里一阵慌,说不出话,慌张的爬起来到妹妹房间喊妹妹。
“爸爸打电话来说,二婶在医院抢救,让我们赶紧回去!马上回去!买就近的动车票回去!”
(四)
夜已经很深了,做完了法事就剩下我们兄妹5人,今晚是要一起为二婶守夜的。我一个人坐在炉火边,二叔从楼上下来,还是像往常一样挂着笑坐在我边上,一边掏手机一边说着。
“都没怎么给你二婶照过相,手机里就你二婶和露露(二叔大孙女)的照片,还是那天啃卤鸡腿的时候照的,得个侧脸,正脸都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给我看,脸上仍然是那种笑,笑得有些过分勇敢。我接过手机,模糊的看见一张只有二婶侧脸正在啃鸡腿的照片,明显是晚上照的,颜色很暗,像素也不高。翻了两下,还有一张露露的照片,就到底了,再也没有其他照片。习惯性的就按了返回到主页面的键,手机的主页面背景正是这张昏暗照片,二婶啃着鸡腿。
二叔接过手机,放在衣服兜里。我难过得讲不出话,憋了一会儿,还是挤出两句话。
“二叔,想开点……”。
二叔打断我的话。
“是啊,不管怎么样,你二婶没怎么遭罪,说去就去了。”
接着二叔又给我讲了一遍那晚发病的过程。
二婶凌晨4点的样子突然坐起身来说要上厕所,坐了几分钟都还没有去,接着就呼吸困难,二叔揽住二婶,二婶靠在二叔的手臂,过一会儿好受一些了就睡了,睡着睡着又听见急促的呼吸,接着几分钟之内就没有了呼吸,喊不醒,全身冰冷。
这个过程,就这两天我听了无数遍,有亲朋好友转诉,也有二叔给其他人讲的时候旁听,其实今夜我不敢提哪怕一个字与这个过程有关的字眼,我不想二叔再回忆一遍,我想这个过程很痛,眼睁睁看着自己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妻子在自己的怀抱死去,还要重复一遍又一遍,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强。
二叔很坦然,脸上仍然是那种故作镇定的笑。我起身去点香,回来坐下,二叔打趣着说。
“人都死了,做这些是给活人看的,死人什么也不知道。”
“万一这头点的这些香,烧的这些纸,真的影响了那头生活了呢,我们不能亏了她。”我回答着。
“难道还真的有天堂地狱不成,我是不相信什么天堂地狱的,我们做什么,她肯定也不知道了,如果她能知道,她不会在那里躺着不起来了。”二叔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二婶。我想,此时此刻的二叔,比任何人都希望二婶从那冰冷的木板上坐了起来。
那一晚,二叔和我在火炉边坐到凌晨5点过,他讲了很多这一年来他刚刚得驾照开车中他觉得遇到的好笑的事情,迷了路,趁着红灯打了个晃追了别的车,遇到碰瓷的……每件事情看似与二婶无关,事情的结尾都能把二婶牵扯出来,这些事情几乎都是瞒着二婶的,最终都还是没有瞒住。每次结尾二婶的出现都让这件事情好像有了一个完美的结束。我才懂了,很多伤痛最好最快的愈合,或者说是缓解方式应该是勇敢大气坦然的面对和接受,这样我也就明白为什么二叔重复了那么多遍二婶离去的过程越来越淡定了。他在用言语让自己接受,他在找方式说服自己。
(五)
二婶在医院抢救那天,二叔就坐在二婶床边,哭红的双眼紧紧的盯着二婶;二婶被医生转移去重症监护室的路上,二叔手死死的抠住床架,双眼还是紧紧的盯着二婶;当重症监护室医生关上了病房大门对大家说家属留步的时候,二叔还是面对着病房,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紧闭的大门。对着大门站久了,就顺着墙蹲下,埋着头,不理会大家的话语,蹲麻了腿,就歪歪扭扭的扶着墙站起来。
半小时后,医生喊二叔进去签字,低声细语给二叔说了一些,大概意思是,其实人已经死了,进重症监护室也无用。二叔仍然坚持要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24小时后再做决定,下午3点,是家属探视时间,二叔进去了10多分钟,出来后还是决定等到第二天这个时候再做打算。然后就一个人闷闷的坐在走廊的角落,呆呆的望着走廊的人来人往。
第二天,吃了午饭全家就往医院赶,电梯的门开了,就见二叔怀抱着一个像是毯子的东西埋着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内心还是有些安慰的,我想,二婶会好的,二叔也这样认为,能说服自己眯一会儿是好的。这都是好转的征兆。
快到3点的时候,亲朋好友们陆续又挤满了医院的走廊。等着家属探视后最后的决定。还没有等到3点,一个在该院工作的远房亲戚托熟人咨询了主治医生,医生劝家属放弃,不然将人财两空。二叔仍然坚持等到探视时间,大家也没有再阻拦。二叔怀抱着给二婶新买的加绒睡衣进去探视,10分钟后让人传话准备后事。
二婶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时,仍然还插着氧气管,二叔坚持将氧气管插到家。我们兄妹几个和姑姑一起坐在救护车的后面,哭得稀里哗啦,二叔紧紧的握着二婶的手,眼睛一直看着二婶,一会儿拨弄二婶的头发,一会儿摸摸二婶的心跳。温度低的原因,二婶肌肉开始收缩,眼睛和嘴巴慢慢的张开了。直到二婶被大伙儿抬到木板盖上了白布,二叔还会隔会儿就去检查二婶眼睛嘴巴闭好没有,再小心的给二婶理一理头发,拉伸二婶的手指和衣服。
一个农村粗老爷们,这一刻多么细心和温暖。
(六)
二婶丧事,所有的花圈,灵位,凡是有字的地方,都赫然写着“谭母王氏”四个字。一个女人,在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后一刻,自己的身份,夫家姓排在前,自己几十年的姓排在之后。还有什么,比死了都还追随夫家姓更显得女人的无私,从古至今,都是这样,都这样默默注定了女人的命运。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作为男人,不用爱来回报,恐怕别无他物还得起这份情。
二叔二婶这二十几年的婚姻,典型农村家庭婚姻。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平常经常拌嘴,互相嫌弃。不管走到哪里,二叔嫌弃的硬要二婶跟着他,二婶也嫌弃的硬要跟着二叔。没有鲜花,没有礼物,没有甜言蜜语,平平淡淡,像绝大多数人的婚姻一样平平淡淡。
我不知道这平平淡淡的婚姻结束的时候,他们互相留给对方的是什么,但是我为他们不管再嫌弃对方,都还是愿意陪着对方而高兴。人生这一路,最值得珍惜的不是沿路风景,而是愿意陪你看风景的人。我们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爱身边的人,我们也无从得知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来。珍惜婚姻,珍惜眼前的人,珍惜愿意陪伴你一路同行的人。
会有那么一天,死亡就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却无能为力。
二婶,往后的路,我们再也无法陪您同行,只愿您安心,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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