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檀怀抱琵琶,轻拢慢捻,一首珠圆玉润的词从她的口中被缓缓唱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词的名字叫《青玉案》,是一首写得很美的词。
秀檀说,写这词的人叫辛弃疾,他很年轻,才二十四岁。
秀檀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赧然而落寞,这是鸣翠楼的老板娘所不容易观察到的。
说起鸣翠楼,它只不过是偌大的临安城里一个不起眼的茶楼。
老板娘姓辛名苑,年纪虽大,但善良而又大度。
秀檀呆在这个茶楼已经快半年了,现在她感觉满足而又幸福。
秀檀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辛弃疾带到这里的过程。
自己出身金国,是个纯正的金国人。
在秀檀的记忆里,自己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父亲完颜胜是个粗鲁的将军,却一生酷爱着江南。
他曾经兴冲冲地跟着皇帝完颜亮去攻打那里,结果却落个一败涂地。
而败的最惨的,就是完颜胜领导的那支军队。
那支军队按理说应该是最能打的,但却败得最惨。
打败他的人叫韩侂胄,是个江南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件事最终成了完颜胜心中永远过不去的痛。
他羞愧难当。
他曾恳切请求皇帝完颜亮斩了自己。
但皇帝完颜亮却没有答应。
完颜胜因此感动得痛哭流涕。
完颜胜不但酷爱江南,更是酷爱着江南的文化。
在完颜胜的影响下,秀檀六岁学诗,八岁学乐,十二岁就能作赋。
教她的老师是个来自江南的老先生,老先生姓柳名越,是个举止和风度都很优雅的人物。
他告诉秀檀,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琵琶弦上说相思的江南女子,才是最引人注目的。
老先生不但懂诗文,而且会弹琵琶,秀檀的琵琶就是他所教授的。
秀檀曾经问他,先生为何会弹琵琶?
先生却总是不答。
完颜胜第二次兴冲冲跟着皇帝完颜亮去攻打江南是在十年以后。
那个时候韩侂胄已经摇身成为江南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坐镇采石矶,手握军中帅印,负责淮河一线的所有防务。
皇帝完颜亮站在淮河北岸,遥望对面的景物密密匝匝,竟有一种草木皆兵的错愕。
他问完颜胜,你怕吗?
完颜胜说,我才不怕!
他们这次总共带了四十万大军,但却再一次一败涂地。
打败完颜胜的人依然叫韩侂胄,此时已是个名震江南的人物。
完颜胜被打断了一条腿,是手下卫兵杨行一路背着他才逃回来的。
杨行英勇果断,完颜胜说他将来一定会是个悍将。
完颜胜回来之后便被解除了兵权。
接替完颜亮当皇帝的是完颜雍。
完颜雍神情冷漠,面容威严。
他一上位就停止了对江南的进攻。
他不喜欢完颜胜,却唯独喜欢杨行。
杨行自败仗之后,经完颜胜保举,一路升迁,很快做到了将军的位置。
他年轻有为,治军有方,和蒙古人打仗时杨行喜欢给完颜胜写信,信的内容大多是讨论战法战术的问题。但结尾总不忘要问一句,秀檀妹妹好吗?
对此秀檀总是置若罔闻,毫不为意。
完颜胜自腿断之后一直赋闲在家,平时喜欢和柳越下下棋,学学江南的文化。
他们有时也会聊起朝廷的形势。
一聊就会聊到很晚。
深夜里,秀檀有时也会怀着好奇心从父亲的房门经过,却连续两次都是只淡淡地听到老师柳越说,将军还是早作决断为好?
秀檀虽然好奇,但她并不关心国家大事。
她只知道,父亲是个厉害的人物,别看他现在只有一只腿,他在朝廷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比如,他的爱将杨行,现在就是抵御北方蒙古进攻的一名悍将,连皇帝完颜雍都得给他面子。
秀檀记得,杨行是八岁那年被父亲领进家门的。
父亲完颜胜说,秀檀,以后你就叫他哥哥。
秀檀心里却很清楚,这是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杨行很少说话,做事认真而木讷。
由于久居行伍,十七岁时武功便超过很多老将。
十九岁时和完颜胜的一次较量中,两人竟然打了个平手,父亲甚感高兴。
完颜胜说,杨行将来一定会是个悍将。
秀檀曾经向父亲完颜胜问过杨行父母的事情,父亲只说,他是个孤儿,便不再相告。
关于杨行的身世,父亲完颜胜对谁都没有说过。
秀檀十九岁这年,济南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个叫耿京的人在那里领导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起义。
起义军一度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那时候秀檀正在闺房里弹着琵琶,曲子里透着一种靡靡平平的调子。
秀檀觉得生活真是乏味单调得有点透顶。
这时,门被突然打开。
老师柳越行色匆匆,神情焦虑万分。
他容不得秀檀多问一句话。
走!
快!
跟我走!柳越说。
秀檀想问为什么,身体却早已不由自己。
老师柳越原来武功这么厉害。
他健步如飞,身轻如燕。
秀檀这才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军队的声音。
秀檀哭了,她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檀是在第二天得到全家被斩的消息的。
老师柳越告诉她,皇帝完颜雍说以谋反罪杀了将军!提供证据的人是杨行,带兵包围将军府的人也是他。
被老师柳越带往济南的路上,秀檀一直在思索一个人的名字。
杨行,为什么是杨行?
不解、疑问、愤怒和悲哀,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秀檀几近崩溃。
柳越说,我们现在必须离开金国这个是非之地。
秀檀说,去哪里?
柳越说,去济南,那里有我一个徒弟,他叫辛弃疾,是个很有本领的人。
秀檀说,他的本领有多大?他会帮我报仇吗?
柳越说,会的,他会杀了杨行。
仿佛怕秀檀听得不够清楚,
柳越又加重了语气说,将来杀了杨行的一定会是他,相信我。
辛弃疾从高头大马上缓缓下来,恭敬地迎接师父柳越的到来,他一袭白衣,身材伟岸,衣服上沾了些风霜,显然是在此等了很久的缘故。
师父啊,您终于来了,都要担心死我了。
怎么,你小子也有担心我的时候了。
可不是要担心,听说金国这次为了通缉您,布下了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哪能难得住我。
柳越显出神气的样子。
秀檀后来才知道,这师徒二人在一起经常斗嘴。
辛弃疾作为晚辈,常常是让着师父,不过有时候牛脾气上来,又会吵得不可开交。
在济南的半年里,秀檀第一次觉得,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好玩这么有趣。
她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射箭打靶,比如一些防身术,最重要的是还是学会了读词唱词。
这些都是辛弃疾教她的。
辛弃疾问,秀檀,金国人不会弹琵琶吧?
秀檀说,不会……但是我会。
辛弃疾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
那个老头子教的吧?
没错哈!
秀檀有些调皮的答道。
他的琵琶还不是跟我姑妈……
辛弃疾突然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秀檀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去问。
辛弃疾忽然说,秀檀,来,我教你唱词吧。
他教秀檀唱的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词,秀檀咿咿呀呀跟着学了起来。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秀檀总是一个人弹起琵琶,嘴里不停地唱着。
她喜欢唱辛弃疾的词,唱得很好听。
声音传遍军营,连同她的哀伤,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秀檀终究还是哀伤的。
她没了父亲,也没了亲人,更是没了从前的一切。
曾经的亲人杨行,现在成了咬牙切齿的仇人。
金国悍将杨行被火速派往济南府,用以镇压耿京的起义军。
义军一度节节败退。
深夜,耿京久久地坐在军营大帐中央,一动不动,他神情惆怅,面容疲倦。忽然,他开口说话了。
耿京说,形势目前对我们非常不利。
柳越说,据我所知,杨行所率,乃是金国天兵团的精锐。
耿京说,没错,实力非常不容小觑。
柳越说,我听说天兵团号称金国最精锐的部队,十几年前完颜亮就是依靠它夺取了金国皇帝的位子。
耿京说,所以现在这场战役变得十分难打!
耿京想了想,忽然又说,我听说辛弃疾素与韩将军交好,让他去一趟江南吧。
柳越说,只能如此了。
辛弃疾接到任务,师父柳越告诉他,元帅耿京要他去江南一趟,为的是要找到将军韩侂胄。
临行时柳越让辛弃疾带上秀檀,将她安顿在江南,远离济南这个兵荒马乱的地方。
辛弃疾答应了,他快马加鞭,走的很快,他不得不走得很快。
在翠鸣楼姑妈那里将秀檀安顿好之后,辛弃疾便匆匆赶往临安的韩将军府。
韩侂胄这时正坐在大厅中央,仔仔细细地看着刚刚收到的军事情报,他神情专注,但却面露忧色。
耿京的部队这么快就败了吗?他自言自语。
但很快他的脸上就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平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杨——行——
一个人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被缓缓道出。
他反复琢磨着这个名字,不觉想起了往事。
那是他十七岁时的记忆。
那时候,他已经在金国的天兵团里呆了五年了。
他以一个江南奴隶的身份,供他们凌辱和使唤了整整五年。
直到有一天,天兵团来了一个新的奴隶,他的名字叫杨恪。
杨恪说,自己是因为犯了偷盗罪才被罚作奴隶的。
韩侂胄问他,为什么要偷盗?
杨恪说,因为儿子喜欢的一个玩具,而他买不起,只能骗他说过两天一定买给他。
韩侂胄说,你的儿子应该很可爱吧?
杨恪说,他很可爱,真的。
韩侂胄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捡了一条命逃出天兵团的,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之所以能够回到江南,是杨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韩侂胄曾经问过杨恪,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杨恪说,他叫杨行,行遍天下的行。
韩侂胄终于想了起来,杨行,原来是——他的儿子。
门开了,仆人报告说,有个叫辛弃疾的说是来拜访大人。
韩侂胄这才晃过神来。
辛弃疾?快让他进来!
辛弃疾行色匆匆,快步来到韩侂胄面前。
别来无恙啊,弃疾,你这几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害你姑妈担心。韩侂胄笑容满面,显得十分开心。
我很好,将军,姑妈我已见过了,不过我现在有非常紧急迫切的事要和您说,辛弃疾神情焦急万状。
二人坐下,辛弃疾便把来龙去脉向韩侂胄详说一遍。
韩侂胄这才知道,自从当年一别,原来这么多年,辛弃疾是去北方建功立业了。
只见辛弃疾接着说,现在耿大哥的形势十分危急,所以……
韩侂胄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忽然打断了他,神情变得哀伤起来。
他从桌子上缓缓拿过来那份情报,交到辛弃疾手中,说,
你看看吧。
啊!辛弃疾看过情报,失声惊呼,耿大哥他——死了?
死了!韩侂胄的目光涣散着说,他们失败了!据说是……出了叛徒……
叛徒?辛弃疾心有所疑地问道。
没错!韩侂胄深思熟虑地回答说,据探子的消息,应该是有个叫张安国的人出卖了耿京,导致局势迅速失利……弃疾,你认识这个人吗?
王八蛋!辛弃疾大怒,何止认识,我要扒了他的皮,替耿大哥报仇。
不可冲动,弃疾,韩侂胄说,我的意思是,我感觉这个人很不简单,张安国可能不是他真正的身份,你,对他了解得多吗?
辛弃疾忽然沉默起来,不再说话,他沉思了好久,才说道,这个人我向来很讨厌他,要论了解,还真谈不上。
那这个人的武功怎么样?韩侂胄问道。
在我看来,很一般。辛弃疾回答。
不对!韩侂胄说,能够杀了耿京的人,一定是个武功不简单的人。
韩侂胄接着说,
依我看,这个张安国很可疑!他之前的行为很可能都是伪装的……包括武功。
辛弃疾惊讶,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韩侂胄说,我知道你要报仇,但你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去等于是送死,你知道吗?弃疾!
韩侂胄的话显得语重心长,辛弃疾这回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原本打算现在就带几十个兄弟杀奔金营,擒了张安国的,听了韩侂胄的话,辛弃疾终于沉静了下来,不再冲动。
这个人会是您认识的人吗?辛弃疾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不知道……韩侂胄叹气答道。
深夜。
济南府。
大将军杨行的府邸里灯火阑珊,闃寂无声,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忽然一阵风吹来,树叶便不断婆娑起来,柳越躲在暗处,敛声屏息,生怕被卫兵觉察出异样。
自从耿京被杀起义失败之后,柳越就一直在追踪一个人,这个人叫张安国。柳越在耿营里第一次见他时便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但这种熟悉他始终说不出来来自哪里。他有时会去特意观察此人,但除了一无所获还是一无所获。
他是耿京手下的得力谋士,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显示过自己过多的武功,在军营的很多人看来,这是个智慧强于拳脚的人。
柳越曾问过辛弃疾此人的来历,连辛弃疾自己也未能说出他是怎么和耿京认识的。
柳越已经在这个地方潜伏很久了,他的双脚现在开始有点麻木,但所期待的那个人还是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
“先生,这次平定济南可都是您的功劳啊”,房间里,杨行语气显得有些激动。
“罢了罢了,你小子快休再给我带高帽”,张安国有些怒气,又说道,“你小子可真够狠的,他们的人全杀了?”
杨行忽然停顿,脸色突变得阴狠起来。
“全杀了”
“一个不留”
“你也知道我的行事风格,必须斩草除根”
听完这些话,张安国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非常好!”
“果然不愧是我的徒弟!”
看起来他十分满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皮肤扭曲得厉害,显得异常恐怖。
杨行见师父开心,突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不过,耿京营里好像有一个武功异常厉害的人,我和他交过手,竟不是他的对手。”
听完这话张安国只是神色淡然,然后说,“这个人……你就不要管了!”
“对了,圣上对于我们此次行动十分满意吧?”张安国问。
“满意!满意!我已和圣上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杨行说。
“很好!”说到这,张安国终于揭下他脸上的那面人皮,呈现出一张年过五十的并且十分恐怖的脸,他的右半边脸已经破烂不堪,完全没有了肉的气息,就像一片生锈的粗糙异常的废铁,狠狠地扣在脸骨上。
见到这张脸,杨行并未感到惊讶,他只是很凄然地说了一声“先生”,但声音里却透着种幽怨,那是由一种仇恨蜕变而成的深深幽怨。
“记住,我们目前的任务就是,无限地取得圣上对我们的信任!”张安国继续幽幽地说道,“还有,广蔺王那边交给我”。
说完,它又重新戴上面具,准备出门,那是另一张新的面具。
“先生!”杨行忽然叫道“我想知道秀檀的下落”。
“她在江南”张安国定定地道,“不过,你最好不要想着去找她,你现在可是他的杀父仇人!”
门开了,柳越躲在暗处远远地望着门的方向,他所期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与之前所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戴的却是一张新面具。但柳越并未对此感到惊异,他确信,这个人一定还是张安国。
张安国出了门,便缓步离了杨行的府邸,向西北方向走去了。
柳越没有犹豫,很快就跟了上去。
不久一条僻静的巷道横在眼前,那巷道远看起来曲折而幽深,但幸好月色如水,从里面映出微弱的亮光来。
柳越知道,过了这条巷道,那边便是广蔺王的府邸了。
“这人难道和广蔺王也有关系吗?”柳越一边纳闷一边思索。
就在这时,柳越发现,前面的人仿佛发现了自己,他明显加快了脚步。
两人很快来到巷道中央,只听见忽一声弹响,烟雾弥漫中,已不见了张安国的身影。
柳越顿时懊恼不已,心想,为何不直接与他交手起来,说不定就能杀了这个叛徒!
时间已近五更,从表面看,广蔺王府已然一副夜深人静的样子,没有通明的灯火,也没有森严的卫兵把守,只有深沉的睡意笼罩着这个并不华丽壮观的王府。
广蔺王,一个年愈花甲的老王爷,在所有的金国人看来,这是个没有任何雄心和壮志的王爷,他给人们的印象就是每天养尊处优,早睡晚起,是一个与朝堂无争的王爷。
而在皇帝完颜雍看来,这个叔叔无疑正是金国所有王爷中最让他放心的。
广蔺王府的地下却远没有表面那么风平浪静。
密室里,一盏盏油灯将周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密室很大,里面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精制的兵器,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广蔺王此刻正面露微笑,他的胡须虽然已经花白,但欣喜让他反而显得更加精神矍铄起来。
“王爷,一切如您所料,杨行通过此次平叛,已完全取得了完颜雍的信任!”
张安国显得有些兴奋。
“你的功劳也不小啊,柳超!”广蔺王开口说着“若不是你隐姓埋名做了这么久的内应,此次翦灭耿京哪能如此容易!”
“是是!王爷说的是!”柳超的内心充满了得意之情。
“杨行那小子可真是你调教的好徒弟,哈哈哈”
“这都是托王爷您的福气才是!”
“哦对了,接下来还是要注意我们的人的安全,小心完颜雍的疑心”
“这个王爷大可放心,完颜雍再聪明,他也绝对想不到……”
柳超正待往下说,却被广蔺王打断。
“那就好,一切按计划行事,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是!王爷!”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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