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树林里,我感觉母亲就在不远处,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拨开树林,所到之处无不荆棘密布。突然隐约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牛铃声,“叮当”!“叮当”!我张嘴大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我拼命的奔跑,可腿脚不听使唤,再怎么用力也跑不出一步。耳听着牛铃声渐渐远去,我急得大哭起来。
又做梦了。
窗外月光如洗,又是好几天没给母亲打电话。一看手机,正是午夜,得等天明了。
怎么又做这样的梦?不知母亲近来可好?
我再不能入眠,辗转反侧,思绪任性地乘着黑夜的翅膀,飞越几百里,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曾经翻越过无数遍的小黑脑包。
故乡拖克坝子三面环山,受内陆季风性气候影响,终年缺水;听老辈子人讲,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砍光了山上的树木。土地贫瘠,地里只能种植粮食作物玉米洋芋和豆类,以保自给;经济作物只有烤烟。烤烟需要大量的燃料,由于缺乏煤炭资源,我们地方的燃料是山上那些当年留下来的底矮的杂木树,偶有一些长得快的青松和棵松,又属于护林保护资源。所以,我的家乡,还缺燃料。
烟火人间,离不开水和燃料。人畜饮用水,要靠双肩去山沟里挑;农民的工作,除了地里的耕作点种,春播秋收,还有去山上拉柴拉草。
农忙时节,农民们起早贪黑,收割点种;农闲时节,男人们赶着牛车,拉柴拉草,有时还拉水。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打打毛线,纳鞋底做布鞋,手巧的绣花鞋垫……手上飞针走线,嘴里家长里短,日子过得滋润而悠闲。
母亲也会这些女红,可她没空享受这种悠闲,她得像男人一样,去拉柴拉草。
母亲是拖克坝子第一个赶牛车的女人。
那时父亲是村干部,得整天守在村公所值班,可微薄的工资养不活全家,母亲得种地栽烟,维持生计。我们姐弟四个,大的正是读书年龄,小的嗷嗷待哺。家里要柴没柴,要草没草,母亲几番挣扎,套上牛车,每天翻山越岭,早出晚归,拉回一车车柴禾,生火、烤烟,或者一车车落叶,积肥、垫圈。
母亲主内又主外,每天都要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鸡叫头遍,母亲就悄悄披衣下床,先去山沟里担上四五趟水,把水缸装满;然后牵牛喂草,劈柴拢火,煮猪食,做早饭。如果是假期,她就可以不做早饭,饭菜弄好后围着火堂放好,盖上碗盖,以保我们放学回来还能吃上热饭。
下午五六点钟,差不多我们放晚学回家的时候,母亲也就赶着牛车回来了。
叮——当!叮——当!
晚归的小黑牛步履蹒跚,晚归的母亲也步履蹒跚。步履蹒跚的母亲,强撑着拄起车夹杆卸了牛,又双手抱着夹杆,轻轻放下顿好车,顾不上洗把脸,又开始家里的又一轮忙碌……
等到假期,母亲就会多一个小帮手,这个小帮手常常是我。我不爱在家里做饭,太繁琐了,我做不好。我总是以我力气大可以多帮母亲一点忙为借口,跟母亲上山溜达。姐姐身材小巧,又心灵手巧,会做饭,又可以照顾好两个弟弟。所以她留守当家,我跟班上山。
那时,我们上山,必经小黑脑包。
小黑脑包。顾名思义,就是坡度陡得像脑门,从下往上一看,总是黑黝黝的让人心生惧意的一个小山包。从山脑包下来那段路,是一段碎石路,陡,笔直。是一段让人掉魂的事故多发地段。
路难走也就罢了,我家的牛膘肥体壮,野性十足,就像十多岁的男娃,爱抵架。若在路上遇到迎过来的牛,那厮牛头一压,屁股一抬,牛尾巴一夹,四脚一收,“哄”一吹鼻子,箭一般就朝对方奔去。遇到陡坡,它也从来不会耐着性子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而是撒开蹄子狂奔。直到把车掀翻在地,缰绳绊住受了束缚,才不得不吹着鼻子停下来。
村里人都劝母亲换牛,可她舍不得,她说牛通人性,迟早它总会乖顺的。慢慢地,母亲摸索出一套办法:恩威并施。她学别人的样,给牛套上鼻索,如果牛劲上来,只要一提鼻索,套索处一疼,牛就老实了。如若又在路上抵架,则拉回来牢牢拴在木桩上,去竹林里砍根竹棍,边朝死里打边问:给还抵架!给还抵架!只打到牛低下头,眼神也变得乖顺,方才罢手。抵一回打一回,抵一回打一回。几次下来,在路上又遇到牛,那厮终于只吹吹鼻子出口笨气,再也不发足狂奔了。每天拉柴草平安回来,母亲就搅拌一盆包谷面喂它,以示奖励。遇到青草季节,母亲还常常在路上逮空摘把路边的青草喂它。慢慢地,我家的小黑牛终于被母亲驯服了。
可生活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
那是一个雨天,雨不大,但淅淅沥沥一直下,吃了早饭都没有停的迹象。雨天路滑,母亲本想休息一天,可烤房里的烟要转大火,需要大量的柴。
母亲套上牛车,轻轻摸着牛耳朵,说,下雨不好走,你可要听话。然后扭头对我说,今天你就别去了,跟你姐在家。我不怕,我要跟你去。我固执地跟在后面。
这种天气,我怎么放心让母亲一个人去呢。
雨中砍树,枝头上的雨水抖落,溅得我们一头一身。滴着水的树杆,好不容易扛上肩,就又滑下来。淋了一天雨的活柴,分量比平时重了不知多少倍,母亲抬着树干的三分之二处,我抬着树尖,一根一根把扛来的活柴抬上车,差点没把最后一丝体力掏空。
湿透的衣裤,黏答答地裹在身上,饥寒交迫,我懒懒地抱着双手,蜷缩成一团,蹲在车旁,看着母亲把牛皮索的一头拴在车身的左前侧,理着索子绕到车身后部,在最后一条横栏的中间绕一下,又拉着索子的一端,整个人扑在车底,翘着屁股,头贴在地面望向车底,从车底下勾住车桩的一端,又从右侧把索子与刚才布好的索子相扣,右侧一拉,在柴禾的中间就成了个十字,最后双脚蹬着左侧车轮,双手扯着牛皮索。整个身子挂上去,双手拉着索子,索子就使劲往下提,直到整个人即将倒挂在车上,索子又拉出了一大截,再也没有一丝松动,母亲才在一侧打了个活扣,那时雨已停下。母亲脸上汗如雨下,可她根本顾不上擦一下,麻利地从地下捡起一根扎实的杂木树棍子,在索子上下一撬,左右一旋,又打了个棍子扣。这才算绑好了柴,装好了车。
母亲看看瑟瑟发抖的我,怜爱地摸摸我的头,脱下她穿着扛柴的厚布褂,穿在我身上,默默去牵了牛,架上车,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路面泥泞,一不小心就打滑。母亲提着牛鼻索,与牛肩齐,走在牛的右侧。我跟在牛车后面,双手拉着车把,在平路上双脚一纵跳上车,让车带我一截,如果有坡,又是一纵,跳下车跟在后面走。
眼看就到了那给我们带来过无数次麻烦的小黑脑包,母亲拉站了牛,回头叫我不要跟在牛车后面了,隔远点。并嘱咐我,下坡时千万不要靠近她,更不要靠近牛。
我听话的停下来,看着母亲和牛车渐行渐远,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最难的那段了,母亲是怕我在旁边如果出现意外,她顾不上我。我几步追上母亲,在与她平行时我没停下,继续往前跑。
我几步跑下陡坡,停下来回头远远睄着母亲和牛车。只见母亲提起牛鼻索拉站了牛,顺顺牛尾巴,抓抓牛的耷拉皮,又摸摸牛耳朵,像是在跟它嘀咕什么。牛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的听着,然后摇了摇铃铛,那神情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对母亲做出一个听话的承诺。
母亲看看远处的我。确定我在安全距离之后,轻轻一提牛鼻索,轻轻吆喝了一声“驾!”
得令的牛,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前走起来。看着它这样乖顺,我稍微放了心,眼神却还是不敢移开。突然,只见一个打滑!
哗!
母亲,牛,和牛车都失去了控制,溜冰一样极速向下飚去,一直飚……
妈——!
我吓得魂都掉了,哭喊着往回飞奔。当快要接近牛车之时,我再次惊呆了。
我惊喜地发现,幂幂中似有神助,小黑牛死死踩住一个从土里露出半截的圆石头,稳住了身子,鼻孔兀自喷着粗气,脖子下的铃铛随着晃动,正在有节奏地响着,叮当叮当叮当。惊魂未定的母亲,面无血色,形容委顿,双手挂在夹杆上,半吊着身子,双脚瘫软在地,
突然发现我站在她面前,母亲像是突然得到神助,一下子站稳身子,生气地吼到: 叫你不要过来!
边说边下意识地忙去牵牛鼻索,突然又发现牛正乖乖站着喘气,才又把头靠在夹杆上说,天啊!老天保佑啊!差点命都没得咯!说完喘了两口气,一挺身站起来,扭头再次摩挲着牛耳朵,轻轻道:刚才吓死我了,得亏你没有乱跑,回去奖励你一大盆包谷面。
牛扭扭耳朵,摇了下铃铛,叮——当!
母亲说了声“驾!”见我还在原地傻傻站着,脸色煞白,又把牛拉站,边嘴里嘀咕着:背时了!怕是吓掉魂了!边朝我这边大声道:
“小老二,快走回家了!小老二!黑了晚了,快走回家了!”……
听母亲唤着我的小名,我如梦方醒,像是真的还了魂似的,赶紧朝母亲和牛车走过去。母亲一手拉着牛鼻索,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褂子递给我说,披着快走,天都要黑了。不要怕!这不都好好的吗!我木然地跟在后面,不知怎么走回的家。
那之后,我病了一个星期,母亲每天都是把饭做好,给我吃了药,交代姐姐照顾我后,就又匆匆赶着牛车出发了。母亲走后,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真担心母亲又发生意外。可我实在没有力气陪她一起去,也不可能劝她休息几天,因为烤棚里等着烧柴。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每当夕阳西下,又听见牛铃叮当,母亲差不多总在那个时候又回来了。我的心才又放下。慢慢地,我不再那么担心,身上也慢慢有了力气。我不允许自己再这样软弱下去。是每天几乎定时响起的牛铃,唤回了我的魂魄,是母亲用行动告诉我,人,不能受一次挫折,就永远不站起来。生活总要继续,我们,只有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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