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纺织娘

作者: 西门豹 | 来源:发表于2017-09-12 12:26 被阅读0次
    文/西门豹

    1、

    暮色中,娘差人去院外把牛牵回,牛脖的牛铃,随着步子“叮当、叮当”地在夜色中极尽穿透它的质感,牤牛的铃洪亮一些,母牛的铃清脆一些……

    这是岁月时代的牛铃。

    这一声牛铃响,荡起了满脑子岁月斑斓。

    这是避孕套在印度还没发明的时代,全世界基本都是怀孕就生,想不生都不行,家家户户都是孩子成群,忙碌吃还要忙碌穿。

    父亲有一把犁,拾掇着一家人的吃;娘有一辆纺车,纺着一家人的穿。

    娘的张罗,到了饭时一家人还没到齐,天阴下雨的间罅,会在一辆黑旧的纺车前,秋蝉一样“呐呐”地纺织。一轱辘线要纺去许多棉条,又拿这许多的线轱辘去织布匹,有时候“哐当”“哐当”要织上一个上午或下午,光溜溜的梭子在她手中快捷地穿梭来往一个来回竟是一瞬的事,既是如此天黑时也才织出一二尺的样子,又粗糙又厚硬,把色一染,来给大家做衣衫、棉裤、棉袄。到了冬天一个个穿得肿胀如球,只有张罗不起的孩子才穿的又薄又单,冻得拨浪鼓似的。

    牛栏里,老牛从来不会入栏既睡,它们习惯于在黑暗中做良久的默立,大嘴锉动,咀嚼着岁月的困惑与无奈,好像是痛苦也是安详。潮湿的地面牛粪和麦秸散发着发酵的酒精味儿,我娘会拿着手电再提来一些新鲜的大筐麦秸,一把一把地撒在老牛的周围。有时候我来掌灯,如果是手电,会难得看到老牛宝石一样的眼芒,让人心寒。

    这些铺垫也顶多是一个晚上,第二天需重新把这些草垫清理到牛栏一边,纵是这样,朝阳升起的秋冬,牛肚也会因潮湿而体毛垢结,我娘会把它们牵到橡树下沐浴阳光,它们在阳光中哆嗦而喜。这一时期牛总是一身清瘦,从皮上就可以描摹出它的骨架,我娘和老牛都展望春天。

    牛瘦,时代的人也都瘦,大家活的就是一个精神。

    吃早饭时,也许是院子里阳光大作,十分耀眼,像这样不冷的秋晨初日,是令人振奋的,家人会精神抖擞地预备一天的事,商议或听娘的安排。

    相比夜晚,人们更喜欢白昼,煤油灯无法打开的夜幕,让人更觉得日子就是这阳光下的生活。

    大家吃饭时娘“呐呐”地纺一会线车,想起来喊道:“今天你们留一个在家出牛粪。”。我娘吃饭总是最后一个,这样时间安排会更紧密,一起吃,吃饭慢的还要候着,这样大家吃完她再去草草一吃就可以直接刷碗喂猪上地干活。

    地不多,却总也忙不完,那草长势比人们头发丛的虱子要快许多,一场场雨水,夜夜偷生。庄稼苗子从初露那一刻就一遍遍地锄,甚至把天阴下雨的时间都挤出来,撑着伞去地里试试涝情,若赤着脚不会在田地下沉就不会放弃劳动。常常是一天劳动下来,眼皮虚肿,常常是半月坚持结束,双腿染疾。

    2、

    “相信科技”的广告还没涂上乡镇的白墙,肥料还没世面出现,农民朋友增加肥源的方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粪”,一个是“绿肥”。“粪”包括“大粪”,“大粪”是人屙的,加个“大”字,估计是突出肥效的“强而有力”,一般浇灌菜园,“绿肥”是把一些草皮植被在春夏时铲去,聚集起来,发热发酵,秋冬春闲运到地里做肥料。

    牛粪从牛栏一担一担挑到院外的场地,堆在绿肥不远的地方,在秋忙之后稍做喘息,在用木架车人力托运到地里,尽可能地散开。

    这次娘从地里回家,听说闺女滑倒,牙被磕掉一个角,娘脸一沉,心疼地上前捻起嘴唇看,兄妹们都笑了,她自己也笑了,觉得有趣,只是娘不笑,看着不太要紧了,才微笑地说:“看不出来,不要紧。”

    第二天必然要换人,娘会沉着脸让哥挑,哥不吭声算是默许,知道不应也是自找难堪,无论你再累也要上阵,有时候也知道哥累担子重娘还是会愁容满面地规劝似的说:“明天你去挑,替替你妹!”,晚上一定是最好吃的留给他,软摊馍、葱花炒米、香油热面条,别人是不可多吃的。

    大家吃完饭休息后,娘总会摸摸索索在空敞的厨房点上煤油灯撑起纺车,“呐呐”地纺线,又孤独又单调,她低着头,身板僵硬,一只手搅动车轮,一只手慢慢地向后拉,松鼠尾似的棉条持续不断地吐出细细的丝线,又长又匀,再回手的那一刹那,快速地卷在倒转的线团上。这时候,四周的黑夜虫儿“吱吱”地热闹,带翅膀的小虫会飞过来,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如琥珀一样美,而娘成了岁月里的雕塑。

    若是炭火还好,娘也会拿来铁锹,铲上满满的炭火,倒在锅台后的地面上,如果一个人就把煤油灯放在地上,如果有人撑灯,就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掏锅台下的虫洞,纷纷的萤火虫还没来得及飞去夜空便死在炭火中,我会很惋惜它们,觉得夜空再没有它们一闪一闪的月光舞。然而我走去黑夜,却仍能看到它们在黑夜的天空飞得线段似的,每一次闪亮都会换上一个方位,诡惑极了。我逮它们的时候也是极多的,我会摘下它们亮亮的屁股,在指尖捏得粉碎,那粉碎便在指尖如银粉一样亮上许久……

    萤火虫飞舞的夜晚,是忙碌的秋天。

    秋收加重着每一个人的劳动量,早上收割芝麻,中午谷场晒豆,下午采摘棉花,一整天一整天收获红薯、花生,间隙不得天气,摘南瓜、挖土豆、罢菜园种冬季的青菜,翻一块近地撒萝卜。

    只有花生期长,大家会被娘安排得夜以继日的劳动,白天拔、收、运、垛、夜晚大家分任务目标,大的多分,小的少分,摘完睡觉,总是开始有说有笑,渐渐地沉默中各干各的活儿,累了、困了。娘也参战其中,最后觉得连虫儿也稀疏睡去,说一声:“睡吧!明天估计还是个好天气……”。大家再摔最后一把,欢喜而去。只剩下冷寂的夜空,潮重的湿气,无声的月儿和从无声息的星星,坚持着后半夜。

    3、

    秋收过后,人们会空闲上好一阵子,已不在是季节赶撵着日子,所有的忙碌都慢下节奏,是属于有经验的领导起生活没活儿找活做,娘也会在这段时间多说几句:“赶集去吧!”,相当于放假。

    乡村电影、皮影戏、玩猴的、提鸟算卦的、小货郎兜乡的、唱大鼓戏要饭的、剃头匠包村的、下乡爆米花的大多集中在这一时期,会持续到来年春天。

    这些丰富的社会生活都是历史的肉肉,也许许久过后,一切都将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历史从来留下的都是显赫者的生活规则,而人民的生活只能靠后来者的脑洞去填补。

    我怀着感恩记录娘的生活!

    冬来了,娘的纺织已经成匹。从大到小捡其必要开始更新,大多增添的是孩子们,大的穿旧了改一改给小的,小的穿破了,去补个补丁,再撑些日子。

    娘的秋天,生活得满满的。柜子里的衣服需要重新叠一叠,被子需要拆洗,麦子打面前,需要一瓢一瓢的淘洗放在席子上晾晒,每人的棉衣棉裤也都需要拆一拆洗一洗,菜园需要翻土,冬季烧柴需要准备。

    山村里的冬,落叶满地,松针、栗叶、柿叶,田埂地缘的枯草长蒿,被家家户户的人们收掇着。

    娘会用竹耙把栗叶在树下拢成大堆,天黑的时候,拿起给牛装草料的大筐来到树下,紧紧地装满筐,拿不动就喊一个人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抬回去,抵挡寒冷天气的引火潮湿。

    娘会裁剪,自学的,她们之间都会一点裁剪之道,凭空想象,并且有高手存在。娘裁剪时,摊平布匹,审思揣度,用尺子量着分寸,用粉笔做着标记,下剪时还会出去问一问别的媳妇,身边的孩子喧闹,会被斥责:“出去玩去!”。她怕出错。

    许久做好的衣服,娘会让穿着试一试,喜悦的在试穿者身上前拉后扯,审视是否端庄,确定打纽扣的位置,这些纽扣都是自己挽结,那时候国家连一枚纽扣都生产不出,至少短缺或没有流通下来,至于后来出现在小货郎的挑担里,纽扣、塑胶鞋底,都是一时新尚的物料,要等到多年以后才出现。

    一件衣服要在生活忙碌的闲暇做起来,有时会耗好多天,娘有做衣服的故事。娘说:“你父亲小时候奶奶做衣服,好久没有做起来,后来衣服不见了,几年后在屋顶的梁上发现,被老鼠咬得稀碎,是你父亲着急穿,一直等,等恼了就偷扔到了梁上……”。

    娘对父亲很有感情,讲父亲的故事总是喜悦,好像重新履历那段岁月。

    他们的日子好像时代的阳光,没有高楼的遮掩,没有烟云的参杂,只有袅袅的炊烟浓郁的乡情……

    娘是个好娘,她温柔地奴役着掌心里的孩子!

    那“呐呐”的纺织,纺着年华,纺着生活,纺着匆匆岁月,纺着社会主义的建设……

    啊!我的纺织娘,在我的心灵深处保留着你的纺车,你纺织的模样总是历历在目,你一举一动那么清晰,你们一代失去的徒劳的一切都应被国家记录,虽然推动历史、推动发展的是你们,你们依然没有历史存档的理由,不是渺小,而是伟大太分散。

    就让我来记录吧!好如那消匿的岁月的箫声……

    我的纺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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