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西.伊森伯格;译:王怡芬
美国民主从来不打算让所有人民都享有真正的发言权。相反地,大众得到的是象徵,而且往往是空泛的象徵。民族国家一直以来都建立在虚构的故事上,即国家元首可以代表人民,是人民的代理人。在美国版的故事中,总统必须诉诸共同的价值观,以掩盖深刻阶级差异的存在。然而,即便这种策略奏效,团结背后的代价却是源源不绝的意识形态诈欺。
乔治.华盛顿和富兰克林.罗斯福早已被奉为美国国父,今人视之为往昔和蔼可亲的家父长。安德鲁.杰克逊和狄奥多.罗斯福横空出世,是草莽风格、言谈狂妄的斗士。牛仔的象徵形象高高站在马鞍上,保卫国家荣誉不受邪恶帝国入侵。雷根把这样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近代,美国人民目睹有位总统身穿飞行员战斗服,雷霆万钧地降落在航空母舰上。当然,这是提早宣布结束伊拉克作战行动的小布希。在此同时,威廉.麦金利等企业傀儡总统从我们的集体记忆中淡出。麦金利背后,藏着垄断市场的大钢铁公司和许多製造业金主。二○一二年,总统候选人米特.罗姆尼面对质疑,回答道:「企业也是人民,朋友。」他的说法,让他不小心成了新一代的麦金利。他的选民是金字塔最上层的「百分之一」。就算他穿上蓝色牛仔裤,也无法扭转他衣冠楚楚的形象。
无论是社会的、经济的还是仅仅是象徵性的,各种权力都缺乏检视。就算有,也从来不像现在这般迫切。相关探讨是美国的当务之急,需要全盘分析,既要符合道德责任,又要达到实际目的。例如,我们知道美国人一直强烈反对扩大投票权;当权者以各种方式剥夺了黑人、女人和穷人的公民权。我们也知道,一直以来,女人受到的民事保护少于企业。美国人不再追求真实的民主,转而追求民主的舞台魅力:信口开河、大放厥词,穿着亲民的政治领袖在户外烤肉或外出打猎。媒体拍到他们穿着蓝色牛仔裤、迷彩服,头戴着牛仔帽、鸭舌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但总统和其他政治人物当选后绝不会是普通人。掩盖自己并非普通人的事实才是真正的迷彩伪装,扭曲了国家权力的阶级本质。
某些政治人物自称为「美国人民」发声。但他们的表演却不曾强调贫穷的历史。牵着骡子荷着犁的佃农,并不是可以保留在历史记忆中的浪漫形象。但这样的人正是我们的历史,就像任何一场战争和任何一场激烈的选举一样。我们不应该忘记佃农和其茅屋,他们是社会停滞的恆久象徵。
下层阶级就算没有往上爬,没有製造麻烦、煽动叛乱、参加暴乱、逃离邦联军,躲进沼泽裡(他们在那裡创造了地下经济),他们一直都在。那些没有消失于荒野的下层阶级出现在城镇裡,在各州的道路上。无论穷人是在沃克.埃文斯或桃乐丝.兰格的摄影作品出现,还是在「实境秀」中以滑稽的方式登场,我们不禁要问:富足的社会裡,怎麽会有这样的人?二战时,《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家阿格尼斯.梅耶目击南方拖车裡的白垃圾,她问:「这是美国吗?」
是的,这是美国。这是美国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即使政府只是试图改善穷人的生活条件,也会引来强烈的反弹。无论是新政、詹森的福利计画、欧巴马时代的医疗改革,任何试图解决不平等和贫困问题的努力,都引发严厉的、似乎不可避免的质疑。愤怒的公民勐烈抨击:他们认为政府竭尽全力帮助穷人(暗示或明示他们根本不值得帮助),他们谴责官僚挥霍浪费,窃取辛勤工作者的成果。尼克森的政见正是受到此类阶级的影响,他的竞选团队将其包装成「沉默的大多数」。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现代美国社会抱怨政府介入救助,正如昔日英国害怕社会平等会鼓励人民不事生产。美国人则宣称政府援助会破坏美国梦。等等!破坏谁的美国梦?
阶级决定真实的人的生活。他们并非活在神话中。他们的梦想并未实现。政治的重点永远意在言外,或在表象之外。就算不承认,政治人物也参与了阶级议题。南北战争是场种族和阶级的斗争。邦联担心穷白人会被工会所吸引,并投票终结奴隶制──因为奴隶制反映的主要是富裕种植园主的利益。今天,我们也有极不平衡的选民,他们常常被说服,把票投给违反自己集体利益的候选人。有些骗子告诉他们说东岸大学教授给年轻人洗脑,西岸好莱坞的自由主义者以他们为耻。这些教授、演员与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前者憎恨美国,强迫美国人用可憎的、无神论的方式生活。骗子说的话,基本上与南北战争时多数南方白人听到的一样,而南方白人当时在思考是否脱离联邦。这些言论充满恐惧的资讯。美国历史上的权力精英安抚弱势并为他们创造虚假的认同感──尽可能地否认真正的阶级差异──因而仕途亨通。
这种欺骗暗藏着多重危险。少数脱离下层阶级的人被奉为楷模,就好像所有底层之人都享有相同的机会,只要聪明、勤奋、节俭和储蓄就能成功。富兰克林的「储蓄」能让他白手起家吗?很难。富兰克林自己也需要资助者,才有办法在殖民世界裡崛起,而同样的人脉网络潜规则现今依然存在。在当今的专业和商业领域,人脉、徇私,以及特定阶级才会享有的资讯交换仍然推动社会流动性的车轮。本书如果有任何成就,应该就是揭露出美国梦的神话本质,帮读者除魅,让他们不再认为向上流动是开国元勋的巧妙计画,不再认为杰克逊式民主意在解放底层白垃圾,不再认为南方邦联的成立只是为了捍卫各州的权利,而非保护阶级和种族的差异。有时候,只是名字的问题:「scalawag」一词曾指劣种牛,后来到了重建时代,却变成认同黑人的崛起或支持共和党改革的南方白人(南方无赖)。今日保守意识形态则称南方的自由主义者为「scalawag」,因为这些人是南方的叛徒,因为他们胆敢说出穷白人和穷黑人在经济上承受相同的利害关係。
这就是本书必须回头探讨育种用语的方式。育种用语在农业时代很容易理解,在前工业经济时代,育种用语仍然是有力的象徵,因为社会关係更严格了。如果共和国致力于人人平等,那麽品种的相关用语是如何产生吸引力?谈到品种,就是在合理化某些白人的不平等地位。要把人划分为不同类别,否认阶级特权存在,品种就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你被归类为某个品种,意思就是你不能决定自己是谁,不能避开他人指定的命运。
育种。这是社会规范性的研究领域。过去的专家从畜牧业的科学和广泛的实践中,添加上了育种这个领域。他们说,杂种狗继承了父母的无能,就像黄褐色皮肤、淡黄头髮的孩子长于贫瘠的土地,生于近亲交配一样。透过这些方式,负面特质得以传递。灌木丛生出卑贱之牛──或卑贱之人。品种决定了谁能在上而谁又在下。人类和动物的类比过去一直存在。杰佛逊在一七八七年写道,「繁殖马匹、犬隻、其他家畜时,一般人看重的是优越的条件;人的繁殖难道就不是吗?」
在类似逻辑下,美国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成了开疆拓土、把坏品种赶出美国的理想方式──或许是经过墨西哥。一八六○年,丹尼尔.杭德利幻想穷白垃圾会神奇地离开美国。古老的英国殖民思想需要把穷人丢弃于某地。垃圾人口必须被排出、过滤或清除。同样的想法也助长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优生学:如果不良妇女与普通人生儿育女,他们将拉低未来品种的素质。自然会淘汰劣等品种。又或者人类会插手干预,利用高尔顿的观念,控制繁殖,帮最低等的杂种狗和白痴绝育。
宣称某些品种永远无法改善,也是忽略不平等的好方法。正如W.E.B.杜波依斯在一九○九年所解释,南方的政治人物迷失在毫无逻辑的空洞中。他们荒谬的主张是:任何形式的社会干预都毫无意义,因为人类无法反抗自然的力量;有些种族和阶级总是受限于他们可悲的智力和体力。南方声称支持现有制度、奖励特权阶级是为了保护公众利益,但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反民主。把难以处理的品种归咎于自然,只是种合理化冷漠的方法。
※ 本文摘自《白垃圾》后记,原篇名为〈美国异种:白垃圾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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