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9年最后一晚,我在距离重庆70公里外的小城里焦虑不安。
从新闻联播起,到首都各界迎接新千年庆祝活动开始,除了爸妈从外地打回一个电话,家里的座机始终没动静。
那年7月,我从成都一所大学毕业,回老家进了父母张罗的事业单位。同时期回来的还有几个高中同学,大家白天低眉顺眼装孙子,晚上愤世嫉俗侃大山,日子过得安稳而茫然。
跟他们不同的是,我的感情生活没有清零。
大三下期,我突然有了女朋友。宿舍老大阿文系校学生会当干部,负责校辩论赛筹备。这种没啥实质利好纯属起哄的活动,一般围观者众而上场者寡。阿文为了政绩,非要推我参加校辩论赛。那时我正迷三国志街机,死活不肯。阿文睡我下铺,以拆卸我上床脚蹬要挟,又许以100个游戏币,软硬兼施把我推上台。
在话痨寝室浸泡出来的我,就是《九品芝麻官》里练成吵架神功的包龙星,屡屡把对面男生说得怒气冲天,把女生说的羞愤交加,于是我一鼓作气,舌灿莲花,有如战斗英雄一般,直杀得对面万马齐喑,面如死灰。居然一战而红。
阿文大喜,对一些指责我“拿同学身体缺陷开玩笑”“对女性说话有些轻浮”的声音嗤之以鼻:“迂腐!小生,失败没有借口。让我们弹冠相庆,这学期你的请假条我包了,咱们学生会给你背书。”
我开始收到姑娘情书。有托人转交的,有夹我书里的,有跑到九眼桥邮局寄来的。也有女生吃了晚饭约我去操场散步,或者一起去图书馆看书。
阿文又嫉妒又得意,用带有浓重自贡口音的普通话演绎信中内容,一边读一边啧啧有声:“妈的,太放荡了。我喜欢。”宿舍里嘘声一片。
有一个姑娘没有写情书,也没有约我散步。她跑到我们班上课。
开始没留意,大学上课不固定座位,经常又是几个班混上大课,许多人根本认不完。后来发现不对,老有一个姑娘若即若离跟着我。我来她也来,我走她也提前走,跟其他人都不认识。趁她接开水空隙,我和阿文翻了她带的教材。俩文科男咋舌,水利水电工程。
课后,我严肃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芸芸,草字头下面云彩的云。”
“你有什么企图?”
“这么明显的事,你说呢?”
“我感觉你想泡我。”
“废话。”
“可是你没给我写情书,也没约我去操场。”
“我能给你做饭,洗衣服。”
对于一个连鞋带都系不好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溺水时抓住了救命稻草。
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谈话,我就有了女朋友。
邋遢凌乱的男生寝室,频频出现一位清秀的女生,给她的男朋友洗衣服,收拾床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苦苦守候,接到人了又小心翼翼伺候。
很快我的大学生活就实现了阶层跃升。
不再因为睡懒觉而错过早餐。一个学期身上的衣服都干净整洁。隔三岔五,芸芸会买点猪蹄或者肚条,炖好了带过来。香味四溢,不止我们寝室四个吃货大快朵颐,连旁边外系的哥们也涎着脸过来蹭饭。
哲学系一个叫梦哥的,是芸芸的湖北老乡。有次就着肚条汤喝雪花啤酒,带着微醺,用力地拍打我的肩膀说:“弗洛伊德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个斑马,这么好的女人,要对人家好咯......”
芸芸比我晚毕业一年。
她形象好,成绩优异,选择很多。系里有意保送她读本校研究生,武汉也有一家研究所明确要她。
身处小城的我很没安全感,变得敏感而多疑。
芸芸注意到这种变化,连邮票钱都舍不得的她,天天给我打长途电话。每次拨通后,看着时间说,快到一分钟立马挂断,换我回过去。
千年之交是个特殊的日子,接不到她的电话,让人胡思乱想。也许,她正和朋友们参加狂欢活动,等着零点倒数,而我却孤身一人,无人记挂。
自怨自艾的情绪和夜色一起弥漫。我一个人爬到楼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着四下里灯光一盏盏熄灭。
2
凌晨6点多,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芸芸。头发散乱,却兴高采烈。
原来,这天晚上,学校所有的公用电话都排长队。电话粥煲得发烫。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丫头居然作了一个好大胆的决定,坐黑车来找我。
一辆奥拓,连司机总共塞了7个人。就她一个小姑娘,其他都是汉子。由于超载,司机不敢走高速。从九眼桥到我所在的小城,差不多400公里,花了7个小时。
我能想象柔弱的芸芸是怎样战战兢兢度过这一夜的。突然鼻子一酸,紧紧抱住她,脸上的泪水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
半年后,芸芸拖着行李到单位报到。我和同样从成都回来的行书送她过去。一所专科学校,在一个镇上,从我家坐中巴还要40分钟。
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两个人一间房。和芸芸同屋的是位云南姑娘晓燕,学英语的,说话带笑,性格挺好。
我和行书,加上两个女孩,在校门外的幺妹鱼庄点了几个菜,一见如故喝起来。
芸芸问晓燕:“你为啥到这里来?”
晓燕说:“只要不回去,在哪里都行。小地方,一眼就能望到死。你呢?”
芸芸看我一眼说:“他在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希望一眼就望到死咧。”
晓燕和行书笑着起哄,让我跟芸芸喝了交杯。我没笑,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由于只有本科文凭,学校又没有合适的专业,芸芸只能上公共课,马哲、法律基础啥的,顺带做了那年新生的辅导员。
她有点失落,闷闷不乐。有时我会陪她在校园里散步。这所学校虽然偏僻,却兼有知性和野性的美。背后一条山脉,郁郁葱葱,面朝一座水库,波光粼粼。教学楼沿着水岸而建,夕阳西下,漫天云霞。芸芸坐在岸边的石凳上,喃喃道:“真美,真好。”
2003年,重庆有家媒体要人。我拿着念书时给文学社写的文章,加上毕业的学校还不错,居然给录用了。跟芸芸说的时候,颇有些踌躇。人家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跟着你到镇上教书,结果你倒拍拍屁股走人,这算个什么事?
芸芸果然很激动:“我跟你一起走。”
我说:“谋定而后动,先找好下家再走。”
芸芸很快冷静下来:“我考研,到重庆念书。”
我沉痛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研我压力很大。”
芸芸说:“没想到你这么传统。好呀,那我不工作了,你养我。”
话题无疾而终。
我在报社很快混得游刃有余。重庆的媒体圈有股浓浓的江湖气,大家白天跑稿子,晚上组场子。路边摊,火锅店,长江和嘉陵江的渔船上,几个把理想和抱负倒进酒里的年轻人,高谈阔论,飞觥献斝。第二天,写出来的文字都像是在酒里泡出来的,纯真得有些放肆。
我的时间渐渐不够用。跟芸芸电话、QQ联系频率直线下降,内容也字斟句酌起来。
有天晚上,正摇摇摆摆回宿舍路上,接到芸芸的电话。
那头传来哀怨的声音:“小生,你娶我吧。我都28了。”
我的舌头打着卷:“可我才29呀。”
“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切,你也是知识女性,思想还那么封建......常昊老婆比他大8岁呢......”
“小生,你又喝酒了吗?注意安全,回去喝点蜂蜜水。”
“......”
“不要挂电话,我要听你回家开门的声音。”
3
聚少离多,岁月悠长。
周五下午,芸芸会坐上开往重庆的客车,到了菜园坝又转公交车,到我租在江北的房子里。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在旁边的菜市场讨价还价,跟看门的老廖打招呼,然后上楼洗菜做饭。
周日下午,我又把她送上客车,返回那个我曾经出发的小城,再坐中巴回到学校。每次送别的时候,她会很难过,眼眶红红的。我则有些心虚,感觉把一个姑娘骗去举目无亲的乡下,自己却拍拍屁股走人。
芸芸考研不太顺利,重庆的大学没有合适的专业。考到外地显然不可能,要到主城读研只能转专业。这条路变得艰难起来。
这时我采写社会新闻已经很有心得。重庆市民的务实令人感慨,谁是这座城市的市长他们毫不关心,但小区里的流浪猫被困在高处下不来,那就是头等大事,必须劳烦英勇的消防人员出手搭救。类似事件,经由媒体报道出来,读者反应热烈,纷纷给报社写信打电话,称赞记者心系百姓,贴近生活,值得好好表扬。
报社顺势开了一条民生热线,专门搜集生活服务类新闻线索。主任拍着我的肩膀勉励道,好好干,这个堂口就交给你了。指间的烟灰洒落一地。我心疼地直哆嗦,风里来雨里去的绩效,全化作一缕青烟了。
稿子越写越多,我也抽起烟来,5块的宏声,一篇稿子一包烟,经常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芸芸每次来都要开窗换气,说我两句。但走前,又悄悄买两包天子放在桌上。她不懂烟,以为价格贵的就不伤肺。
在报社干了五年,已经算是老人。报社给我安排了一个实习生春晓,本地土著,本地大学,大方利落,活泼可爱。看主任把人交给我的样子,有理由相信,这姑娘毕业就会直接过来上班。
对于未来的准同事,我还是比较上心的。白天带着她跑现场,跟社区里的街坊邻居呱唧,晚上约上朋友火锅扎啤。春晓的豪爽让人侧目,酒量好,能划拳。有几次喝多了,还是她把我扶回去的。
芸芸虽然是工科生,但女人的敏感依然优秀。
她说:“你没有以前那么喜欢我了。”
我说:“何以见得?”
“以前,你喝醉了会打电话给我。现在我打电话你都不接。”
“可能醉得厉害,连电话都打不了了。下次我注意,好不好?”
那边幽幽地挂断电话。我默默翻看近期通话记录,果然,喝多之后,都是打给春晓的。点燃一支烟,随手清除了痕迹。
之后,我刻意和春晓保持距离。白天虽然还是搭档出门采访,但除了工作,其他都不聊。哪怕她主动说些八卦趣闻,我都哼哼哈哈对付。饭局酒局,也不再叫上她。
周五下午,来了热线电话反映,有个70多岁的老人,三个子女都不愿意尽赡养义务。老人不愿意找警察上法院,热心邻居就反映到我们这里。这事涉及家长里短,围观邻居又多,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跟主任报告一声,就和春晓过去了。
现场吵得很厉害。老人拄着拐棍,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穿着朴素,但很干净。旁边几个老年妇女,陪坐旁边擦眼泪。一群街坊邻居围着几个中年男女嚷嚷。
不知谁说了句:“报社记者来了!”人群顿时散开,把我们让了进来。那几个中年男女显然是老人的子女,气势很盛。我们刚做自我介绍,一个男人就冲过来,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我取出相机,准备拍照。一般而言,不赡养老人的子女会受到道德谴责,面对镜头往往会心虚回避。我显然低估了他们的德性,他们居然一拥而上要抢相机,围观邻居见状上前帮忙,双方拉扯起来。
对方频下黑手,我也不知被踹了几脚。突然有人一声惊呼:“记者妹儿摔下去了!”我一惊,转头瞥见春晓白色的裙角消失在旁边的堡坎下。这种老社区在重庆很常见,几栋低矮的老楼,围合起一个小小的坝子,旁边会有梯坎供人上下。顾不得相机,冲下去看时,春晓倒在地上,手臂和腿上都是血。
我大吼一声:“报警,不要让几个狗日的跑了!”抱起春晓就跑到路边,拦了个出租车就朝重医附二院飙。好在堡坎下面土质较软,春晓又是脚先着地,身上多为划伤和擦伤,没有伤到筋骨。包扎上完药后,我才想到打电话给报事人,他说邻居们果然扭住那几个人报了警,已经带到派出所了。我过去作了笔录,又回医院接春晓,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结完医药费,扶着春晓回家时,她吞吞吐吐说:“小生,你手机刚才有个电话,我看已经8个未接来电,怕有急事帮你接了。可能是你女朋友。对不起啊。”我心里有些不快,嘴上却说:“没事,待会儿我给她回过去。”
晚上赶完稿子,发给夜班编辑,已是凌晨时分。电话打过去,没响两声就接通了。那头莫名地安静。
我说:“喂。”
那头:“恩。”
“下午给我打过电话?”
“恩。”
“当时出了点事,接电话的是一起采访的同事。”
“恩。”
“别多想,早点睡。”
“恩。”
沉默着,挂掉了电话。过了几分钟,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点开看,只有一句话:“小生,我想了很久,咱们分手吧。”突然感觉脑袋有点懵。异地恋分手我见得多,这几年我确实经常忽略春晓的存在,但我一直对她很有信心,她的世界里只有我。我甚至常常觉得两个人已经结婚生活了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跟我提分手。
吃惊之余,我想,是不是她在赌气,让我去哄她来着?这则短信让我头疼,觉是没法睡了。抓起手机和钱包,就下了楼。凌晨的重庆,接头还有不少打着“空车”标识的羚羊。跟其中一个师傅简单讲了讲价,200元送我到春晓的学校。
4
深夜,路上几乎没车。到学校才凌晨2点。
春晓是单身教师,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八年,也只分了个简单的一室一厅。这几年都是她去重庆,我过来还是第二回。犹豫了会儿,还是轻轻敲了敲门。窗户映射出灯光,门开了,芸芸似乎知道我会来,把我让进去,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我。
我坐下来,尽量平静地说:“芸芸,我不想和你分手。”
芸芸摇了摇头:“小生,我想了很久,不是一时冲动才做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呢?我们都没有喜欢上其他人,接你电话的不过是我带的实习生。”
“跟别人没有关系。小生,其实你自己知道的,你并不是真的爱我。”“你想想,最近几年,你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吗?你有问过我在这里开不开心吗?你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一样礼物吗?”
“可这不代表我不爱你。我在工作上的努力,就是为了咱们俩的未来奋斗。”
“这是两回事。每次给你打电话,我都很小心,盼望能多聊一些,不舍得挂电话。可你越来越没有耐心,越来越没有时间留给我了。”
我避开芸芸的眼睛,因为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其实当初我就知道,你远远不像我爱你那么爱我。”芸芸继续说,每一句都像锤子钉钉子一样,深深地楔入人的心里。
我想否认,但嘴巴张开又闭上了。似乎是这样,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不对等的关系。我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甚至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好几年前,我从重庆去她学校,给她带了个报社发的围巾。芸芸开心得满脸通红,对我说:“小生,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要给你亲手织一条,情侣款的。”这个工科女教师,居然加入学生搞的手工社,从零基础学起,织了一条同色同花图的围巾给我。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夜。凌晨,我登上最早的班车离开,芸芸送到我车站。车子缓缓开动,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喊:“芸芸,对不起!”初冬时节,清晨的空气把眼睛都打湿了。芸芸的身影逐渐远去,却一直没动。
没有芸芸的日子,就像是迷雾包裹的海水,不知朝哪里游。生活也以可见的速度邋遢起来,写出来的社会新闻却愈发冷峻深刻起来。
2009年底,我已提拔为社会新闻部副主任,被邀请到学校给新闻专业的学生做讲座。晚上,我特意留了下来,行书和晓燕请吃饭。
明天就是新年了,校园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三人坐在幺妹鱼庄,气氛却有些冷清。晓燕不动筷子,也不看我,面无表情。行书招呼两声吃菜,也不知说什么。
憋了半天,我问晓燕:“芸芸呢,怎么不叫上她一起。”
意料之中,晓燕劈头盖脸骂过来:“渣男,芸芸对你这么好,为了你背井离乡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结果你拍拍屁股去了大城市,回头移情别恋把人家给甩了!你丫还是不是人!”行书赶紧扯她:“小声点儿,让人听见。”
我点上一支烟,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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