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眼睑再次缓缓睁开，整个世界期待的光，就迫不及待地从这条窄缝挤走了心底无限的黑暗。虚弱的康城微曲手指，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此时已经是他坠河事发后的第3天。
这并不是说，他一直昏迷不醒，期间他也醒过来几次，但大多意识不清。
他缓慢摇摇依然疼痛昏沉的头，脑子里错乱着很多记忆的碎片：
铺天盖地的江水灌进喉咙……江岸边慌乱的施救……手术室晃眼的无影灯……妻子林雪焦急的呼唤……这一幕幕好似幻灯片在他脑子里流转着，让他觉得虚幻而不真实，可他又隐约觉得遗忘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开始把所有碎片重新仔细梳理一遍。
女孩……
落水……
对，他想起来了，他是在阻止一个女孩跳江时落水受伤的。
那个女孩呢？
她怎么样了？
康城挣扎着想坐起身来。
“啊！他醒了。”康城感觉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凑到他的床前。
“快躺下，不要乱动！”康城的肩膀很快被人按住，他重新躺回床上。注目望去，是父亲，在他的身后，站着母亲和岳父岳母。
“爸——妈，你们都来了！”刚才的起身让康城胸腹部有点隐隐作痛，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迅速掩去脸上的痛苦，以免四位至亲再次担心。
“城城，你吓死妈妈了！”已经伏到他面前的母亲，用手拂去眼角喜不自禁的热泪，伸手抚着康城的脸颊，深眉紧锁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觉泪又落了下来。
母亲的手触感温暖而柔软，一股暖流涌上康城心头，他伸出略微冰冷苍白的手，覆在母亲手上，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还有什么比在母亲的呵护下更让人踏实的呢！
康城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每当生病，母亲总是第一个关切地拥到他的面前，就这么轻抚着他的脸颊对他嘘寒问暖。
父亲双手抚在母亲肩头轻柔地拍了拍，母亲扭头看向丈夫，遇到宽慰的眼神。她擦擦眼泪识体地站起身来，站到丈夫身旁。
岳父岳母已经来到病床另一侧，大家围着康城左一句右一句关心着他的病情。
康城这才知道，自己从拥有一级航道的资水江大桥离江面二十几米的桥面坠入水中，造成三根肋骨骨折。由于自己落水后还在水中积极施救跳桥女孩，剧烈的运动导致其中一根断骨刺破脾脏，造成大出血，自己当时很快就在水中失血性休克。
对自己的抢救进行了一天一夜，医院的血库里库存不足，是父亲给他输了400CC血。在主刀医生的全力抢救下，自己才得以脱离危险，但又断断续续高烧昏迷了两天。
这期间，单位领导来看望过，并安慰他父母他们的儿子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医院会全力以赴的救治，希望他们放心。
“雪儿呢？”在搞清楚状况后，康城稍稍缓过神来，可他没有看到妻子林雪的身影。
“小雪在你昏迷时已经守在病房两天了，我们都担心她怀孕的身子受不了，刚刚才让她回去休息，你就醒了！”岳母给他拉拉被角，心疼地看着他。
“让爸妈你们担心了！”康城抱歉地笑笑，因为失血和疼痛，他还没有恢复气色和体力，表情显得苍白僵硬。
“你能转危为安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这点担心算什么！”岳父赶紧关切地说。
康城抿嘴笑笑，微转过头看向此刻站在床尾的父亲。这位头发花白朴实坚毅的老人，此时眼镜片后面闪着泪花。父亲没有说话，对着儿子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背过身去卸下眼镜揩起泪来。
康城疲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三天前那劈头盖脸的江水，跟着他吸进心肺的新鲜空气，再次汹涌地涌入他的脑海，直至将他彻底淹没……
坠入江中后，巨大的冲击力让康城曾有瞬间的意识恍惚，他慌乱地挣扎着，很快缓过神来。他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划水不让自己继续下沉。
表面看起来墨绿色的江水，在下午骄阳的照耀下，几米之内却几乎清澈透明。那名年轻女子就在他清晰视线范围之内的斜上方。只是这会她俯面朝下，全身呈大字，漂浮在离水面很近的水中，散在水中的长发和衣服，使她有着一种飘逸的美感。康城知道那是接近死亡的美。
再往外视野很快穷尽，视线所及的边缘，就逐渐呈现出幽暗神秘的色彩，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炫耀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很快水压强烈地压迫着康城的眼球，干涩的灼热感让他慌忙紧闭双眼。对水有天然恐惧的康城，此时置身在虚无飘渺的黑暗中，仿佛被一张无形的黑网紧紧包裹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心底升腾起的绝望让他手脚僵直，身体开始下坠。
冰凉的江水激得康城打了一个寒战，身体的悸动让头昏脑胀的他冷不丁猛呛了几口江水，口鼻生烟似的难受。
慌乱地睁开双眼，水中的康城辨明了方向。求生的本能让他对着泛着光晕的江面，拼尽全力地蹬划过去，不久康城的头终于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胸部的挤压感消失，但左肋随之而来的隐隐疼痛却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击着他此刻脆弱的身体和神经。
康城摸摸身体，没有出血点，他明白自己受了内伤，还好目前呼吸正常，手脚可以自由活动。
他抹去脸上的水，将头发捋到脑后，视线变得清晰起来。抻颈而望，他看到很远的岸边有几个人影在跑动着，他清楚自己已经被人发现，这让他稍稍感到安心。
赶快救人！
他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顾不得自己身体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潜入水中，但就在把头要扎入水中的那一刹，面对幽暗的江水，他犹豫了。
水性不好是他从警的一个硬伤。倒不是他在警校不思进取学业不佳，而是因为他天生怕水。在水中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让他游泳时手脚僵硬，技术动作变形。不要说能游多快多远，只能求个自保吧。
他在这方面也不是一无是处。康城有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肺活量大，这虽然得益于他爱运动的后天努力，但跟他天生肺活量就比同龄人大不无关系。
康城游术很烂，但他的潜水成绩很棒，在当时的班上无人能及。可那都是在安全清澈的游泳池里，现在面对这暗潮涌动的江水，他一时犹豫不决。
时间不等人！
康城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迟疑地埋头扎进水中，入水那一瞬间，他的余光瞥到远处岸边似乎有小船划来。
江面看似风平浪静，水中却涌着暗流。坠江的年轻女子已经开始随着水流飘向下游，距离他有十几米。
看准方向，康城挥舞手脚拨开江水，奋力向那女子潜去。眼睛在水流的冲刷下火辣辣的，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很快他就潜到年轻女子附近，那女子已在坠江冲击的昏厥中醒过来，开始在水中本能地一起一伏的挣扎着。
康城试图去靠近她。可刚一接近，就被她胡乱挥舞的双手一把拽住，按向水中。女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腿夹住康城，身体往上窜涌。突如其来的拉扯和重量，让康城瞬间失去活动能力，两人一同向江底沉去。
混乱中康城再次呛到水，他试图推开女子，却被女子死死地抱住。情急之下，他双脚一顿乱蹬，终于甩脱女子。持续的折腾让康城的体力下降很快，那女子也连续呛着水，挣扎趋缓，慢慢身体变得瘫软无力起来。
康城知道时间不多了，女子这个状况已经到了生命消逝的边缘。身体左侧的疼痛感再次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他甚至看到有血丝从嘴中飘出，丝丝缕缕地飘散在水中，有着一种诡异的凄凉。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一个细长的梭形阴影在靠近，康城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再次鼓起勇气，从女子斜下方将她的身体顶着翻转过来，让她的面部露出水面。那张白皙的脸早已失去活力，女子面色苍白，乌青地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喃喃自语。
露出水面的康城看到，有一条小型警务船即将靠近他们，船上2名身着制服的男子向他喊着什么，但他却好像什么也听不清。
身体的疼痛已经开始让康城全身发抖，继而战栗。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松弛开来，女子从他的推举中滑开，康城渐渐模糊的视线中，有人从船上跳下水，几下就游到了他们身边。
他在失去知觉前听到最后一句呼喊：“还活着，两个都活着！”然后他如释重负，全身肌肉完全松弛，眼前就像拉上了一道厚厚的黑幕，重若千斤……
康城无疑是被上天眷顾的，据主治医生说，他失血量过大，再晚送来几分钟抢救，就是他这样医术高超的医生也回天无力了。
在唏嘘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幸运同时，康城也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健康的活着对家人有着怎样的意义。看到母亲憔悴的面容，父亲消瘦的身影，妻子关切的目光，康城暗下决心，一定要争取早日康复！
康城救人负伤，这样他在病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两个月。每天家人轮翻的美食伺候，他竟然心宽体胖的长胖了十多斤，加上他本身就皮肤白皙，着实变成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配上他那张戴着眼镜的娃娃脸，倒生出几分憨厚可爱来。
他休养生息的这段时间，对海子山景区坠崖案的走访工作不得不停止。康城除了焦急地等待自己的身体早日康复，也别无他法。从案宗上已经无迹可寻，唯有通过走访才可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除了坠崖案，还有一件事让康城放心不下，那就是落水女子。
自从康城清醒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子。听护理他的小护士说，那溺水昏厥的女子，在送到医院做了紧急抢救后就自行苏醒了过来，简直堪称奇迹，只是……
说到这里，给康城做着护理的小护士犹豫了一下：“只是，她还没等做进一步检查就连夜离开了医院！”
“呃？”康城闻言错愕，他一脸狐疑地望向小护士，像在怀疑自己听错，要再次确认。
“你没听错！”小护士已经给他换好药，灵巧的手又再次按按固定好的胶布，确保牢固，“她是偷偷溜走的。”小护士整理好用具，推着护理小推车向门外走去，快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她……”小护士犹豫着，似乎有口难言。
“哦，怎么了？”康城正在床上寻找着合适的睡姿，听她这般，便停下动作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僵在那里，等待着小护士的下文。
“她……”
平时快人快语的小护士再次卡顿，她思忖着咬住下嘴唇，“唉，算了，当我没说，也没什么～”
“什么呀，神神叨叨的！”康城坚持不住，轻轻跌落在床上。
这些日子的护理，他跟小护士已经十分熟络。性格活泼的小护士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噗呲”捂嘴而笑，继而又换上一副面无表情的职业脸，挺起胸脯，傲娇地走出病房，出门前甩下一句：“她连住院费都没有结呢。”
扯着了伤口，正疼得龇牙咧嘴的康城，闻言竟一时忘记了疼痛，陷入沉思。
怎么会这样？
她没有家人么？
她说的普通话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本地口音。
不是外地人？
是本地人？
康城斜着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脑袋一团疑云。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香烟，却只摸到一杯温水，这才想起是在病房，于是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舔舔嘴唇，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
“她是谁？”
“她在哪里？”
康城禁不住开始对自己舍身相救的这位神秘年轻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最初引起他好奇的并不是职业习惯，而是那女子身上与众不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那种感觉很微妙很奇特，康城一时半会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感受。解不开谜底，这多少让他有点焦虑，他搓搓双手，浑身上下也跟着焦躁起来。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从病号服上衣口袋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举在眼前。
“对呀，还有它呢！”
他剥开糖衣，塞进口中，丝丝缕缕的甜味慢慢化开，溶解开他脑中苦涩的烦恼，让他安静下来。
这是妻子林雪专门给他准备的。虽然只是很普通的糖果，却能很好地化解康城思考时的焦虑。
多巴胺可以传递快乐！
这是妻子林雪发现吃糖能缓解丈夫工作压力时，对他说的话。
康城玩弄着糖纸，思绪飘到让他疼惜的怀有身孕的妻子身上。
雪儿！
他轻声呼唤，心头涌上一丝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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