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五娭毑，我屋里崽只怕又走家了！”娘抱着十来岁的宇，失魂落魄。
郑五娭毑是个瘸子，她一高一矮的走过来。宇扯着佯思眼（半开合着眼睛，隐隐看见灰白的眼珠，似睡非睡，若有所思，常常伴着不自主地流口水），一根绳样搭在母亲怀里，头发草黄地竖着，在风中稀稀拉拉地飘。
郑五娭毑一个劲地帮宇“扶火焰：“好伢子呢！好伢子呢！这样好久了？吃得饭不？”
“一个多月了，跟前年一样，吃不得，人靡靡地要睏，睏又睏不实在，一惊一乍的，只叹冷气。哎，这伢子难带啊！怎么就不肯好好做我的崽咯？要走到哪里去咯？医院检查又说都好，只是有点点贫血……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母亲涕泪齐下。
“快莫这样说！”郑五娭毑喝住：“耐烦点耐烦点，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你有好处的，到时候好吃好穿的用不完。这伢子会有发望的。”她仔细端详着宇，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走家没走家的我也说不的确，还是去找朱度阿公吧！”
朱度阿公住在岭背朱家冲里，三间土砖茅屋一字排开在山尾巴上。父亲背着宇，气喘吁吁地推开了老人的大门。
“来啦！”朱度阿公穿件四个口袋的黄咔叽衣服，上面打满了补丁，风纪扣紧紧的扣着，灰白的浓眉不停地抖动，一根金色的寿豪耷拉在腮边，他拿着毛笔，眯着眼睛。
“是的是的，朱度阿公，我屋里崽又要操您的心了……”父亲作揖打拱。
朱度阿公微微一笑。“来……”老人一跺脚，抬头看一眼青天。拉着宇的左手，在鱼际处用劲抹了七下，然后又仔细按压宇的指肚，最后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宇看了很久说：“伢子，你怎么不想做人要做牛咯?”（言下之意是宇受惊吓灵魂出窍到牛胎上去了）
父亲忙说：“朱度阿公，救苦救难救良民啊！活菩萨啊！”
“快十个月了，还差两个月就要生了，那牛出生了，伢子你就没了啊！”边说老人边点起香花蜡烛：“别急别急，我帮你找回来……”
“贫居闹市无人问啊！富在深山有远亲……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啊！”点钱纸的档口，老人悠悠荡荡地念着贤文。
“朱度阿公啊！现在是好人没好报呢？好多人做事兜屁眼没得良心还活得逍遥自在呢！”
“莫急呢！莫急呢！时间冒到呢！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说完，朱度阿公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父亲把宇拉到一边，轻轻地絮叨：“看见墙上的字么？都是朱度阿公写的，一看就是颜体字，入了格的。朱度阿公做过何健的秘书，一肚子文章。49年，何健败逃台湾，度阿公回来务农。回家第一天，他就遵照他老爸的意思，将朱家冲数十间瓦房、百亩良田、一冲好山水连同日后地主的名分全部贱卖了，所得银元全部在邹大利药铺配了补药，和着一只鸭子，一锅炖了，一顿吃了个精光……”宇似懂非懂，无力地躺在父亲怀里哼哼着。
“来咯来咯。”朱度阿公喊宇过去，用一条手巾包住三个钱纸坨坨在上面虚空划字，又望着屋外天空默了半天神，然后将手巾绑在宇的左手臂上。
接着，老人拿起一个鸡蛋，用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人，放在锅里和着壳蒸，十来分钟后，取出整鸡蛋，剥了壳递给宇：“伢子，做三口吃了它。”宇把蛋白剥下塞进嘴中，惊讶地发现蛋黄上有一个和老人画的一模一样的小人。宇怔怔地看着发呆。“看什么看，趁热吃了就是。”朱度阿公催了起来。宇马上将蛋黄扔进嘴里，囫囵吞下。
外面闹哄哄的，远远看见一队红卫兵穿着军装带着袖章拿着梭镖朝这边走来。朱度阿公哼了一句：“来啦……”然后对宇和父亲说：“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也要走了。”
朱度阿公不关门，直接走了出来。红卫兵在后面吆喝着、推搡着朝“人民公社”走去。朱度阿公突然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声音高亢嘶哑，慑魂摄魄。
宇伏在父亲背上，两人颤颤巍巍地回家了。
遵朱度阿公“法旨”，宇小心翼翼地将息着。只走平路，不跨缺口，晚上不出门，睡觉前点上长明灯……七天后，父亲把宇左臂上的三个钱纸坨坨火化了，用开水冲成一碗黑乎乎的汤，宇接过一饮而尽。
宇果然好了，头发很快转青了，服服帖帖地梳成了三七开。
宇早就奢望有套军装了，他瞒着父亲加入了红卫兵。
不久，宇和队伍一起去朱度阿公家。只见茅屋虚掩，破旧的床架上挂着朱度阿公干柴样的身体，他的双脚几乎拖在地上，只要有一点点求生意念，掂一下脚就站起来了。床脚下，他预先烧好的倒头纸早已成灰，空气中弥漫着一片湿冷，床上有张小纸片，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四行字：“骨肉皆分散，亲朋失信音，我似浮球漂大海，一去影无踪。”
宇 “哇”地一声哭了，头发又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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