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半夜醒来,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何时上的山。只看见窗边月色正名,一枝夹竹桃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地上。她听到隔壁漏雨的声音,不均匀的滴答声中夹杂着师傅的鼾声,料想那个自己爱不起来也恨不下去却只能相依为命的老女人已经睡着了。
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终于经不住也不知是夹竹桃还是月光或者其他的诱惑,缓步走到正殿前的天井里。三更时一场殷勤的雨使湿气弥漫在整个院落里,师徒两人摆弄的花草遂成一片红湿。井里的水涨起来不少,井里的灵龟也把头探出水面,凝滞的目光似乎满含睡意。小尼姑不懂师傅为何总爱对着这灵龟说话,甚至把它当成这殿里唯一可以真诚相待的另一个,而她则似乎只是师傅呼来换取的工具。但师傅待自己也还不错,两人同吃同住,甚至把不漏雨的屋子让给自己。或许只是这空荡荡的院落让她在寂寞中生发出埋怨,但究竟怨什么,她却不十分清楚。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上山的,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曾坐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拥到胸前,她身体里的温暖透过夏天的单衣沁入她体内,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总被关在黑屋子里,她对那个地方又怕又爱——怕是因为那里十分昏暗,地上、墙上生着一些凶恶的虫子;爱是因为只有在那个邋里邋遢的女人那里,可以奢求一点温柔的爱抚。但在一个满是犬吠和蛙鸣的夜晚后,她很长时间没有被送到小黑屋里去;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满脸堆笑却喜欢暗中掐她的婶娘又把她带进去,只是那里不再是那个女人,变成了一个被缚了双手的白净女人,她更年轻、也更好看。她带着一种惊恐的好奇凑到她身前,含糊地按照婶娘的吩咐叫着亲姨,那个女人却似乎不愿意让她靠近,只恳求婶娘让她出去。她在家里本就不受待见,喝稀粥、坐小桌,但在“亲姨”可以上桌吃饭后,她就更被疏远了;当那个女人肚子打起来后,人们就直接当她不存在了。那个叫“爸爸”的男人从不正眼看来,如今更是一见她就厌烦,吃饭时甚至忘了还有这个人,给一顿、漏一顿。只有成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婆还会时不时唤她进去,塞给她一点吃剩的葡萄,说声“拿着”。
直到有一天,这家的老太婆迎进一个光头的女人——就是现在她的师傅,喜滋滋地让她看这看那,最后一指自己说:“乘空师傅,你不是担心没人继承你的庙吗,把这个小丫头带去吧,倒免得她在这受折磨。”那个人的眼光跟别人不一样,虽然她难以分出哪里不同,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然跑上去扯了扯她的衣角,那女人皱起的眉头逐渐展开,轻轻点了点头。师傅把她带到了现在的破庙里,庙里原来种的花草枯的枯、黄的黄,只有那一树夹竹桃还挺着精神。井里本以为是空的,直到有一天按师傅要求打水时,才和灵龟打了个照面,她是一惊,而老龟满不在乎。一来二去,师徒间形成了一种习惯,除了招呼接应之外,几乎不说什么别的话,而日子也还是顺顺畅畅地过着。她有时会莫名生起一种落寞,但她甚至不知何为落寞。一天黄昏时,她似乎听到天井里有啜泣声,近前看到师傅在对井垂泪,又轻声说:“阿梧,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啦……”她明明感到好奇,却不敢问师傅倒底何事,但同时也感到一阵悲哀。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正殿里结着蛛网的佛幡轻轻摇晃。
小庙里几乎没什么香客,只有一些老妇在节日时会来祈愿,或者就是穷苦人家里又死了人,便只能请她师徒俩去做道场。香火和地方上接济的钱也只勉强够敷衍三餐。但师傅似乎从不抱怨这个,只要有人请她办事,她便是有求必应、尽心尽力,因此在村里口碑不错。这天来的却不是平常的香客,却是几个背包客,她觉得他们跟曾经见过的那些人很不一样,脸上没有褶皱,却架着眼镜;衣服上没有补丁,却是一些精致的挂件。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找她师傅谈话去,几个年轻的就跟他攀谈起来。她一开始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后来渐渐熟络起来,她记得其中有一个清俊的大高个子最是积极,一会儿问他记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原来姓甚名谁,她为自己一问三不知感到惭愧,他却一个劲儿说是自己不会问,让她不必太担心;旁边穿牛仔裤的女孩也一直妹妹、妹妹地宽慰自己。这群人在村里住了一个月就要走,师傅唤她去村口送他们一程,她去了,临行时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舍,待那些背影走远了,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各个”,那个瘦高男青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把一抹微笑作为最后的告别。之后很久,再无联系。
之后她印象中的父亲来找过他们,师傅却称病不见,也让她什么也不要跟他说。她便拿出一问三不知的本领,说自己听不懂那些人的问题也答不上来,那个男的才点头离去。一年后的除夕夜,村里的狗吠声凶得吓人,她跑到庙外去看,看到好多穿黑制服、拿着枪的人围住了一些人家,其中就有曾经在过的那户。他看到“父亲”被从屋里拽出来时,狠狠往庙的方向瞪了一眼。第二天,有几个黑衣人闯进庙里,让试图必须跟他们走一趟。她们被塞进一辆警车里,颠过很长的山路来到一个派出所。门口站着的居然是那个男青年和牛仔裤女孩,他们安慰她说苦日子要到头了,让她把所知道的尽管说出来,没有人能再伤害她了。
“姓名?”警察问。
“昂?”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大名,他们一般叫我烂花。”
“什么时候上的山、进的庙。”
“记不到了。”
“上山前是哪户人家?”
“一家姓柴的。”
“那家里都有谁?”
“一个男的、一个奶奶、本来有一个被关起来的女的,后来她没掉了,来了一个白皮肤的年轻女的。”
“他们对你怎样?”
“不给吃不给穿。”她两只手扭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一开始那个女的还可以。”
那人瞥了她一眼,又惊奇又厌倦地说“你为什么进了庙里呢?”
“那个奶奶怕我受罪,让师傅带我走。”
“不是卖的?”
“不是吧。”她嗫嚅着。
“庙里怎么样?”
“还凑合。”
最后那个人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那两个年轻人一见她便热情地迎上来问,“你从来没上街赶过集吧,咱去逛逛!”她犹豫着要不要等师傅,年轻人却说:“出家人一般不上街的,你师傅在派出所也不会有什么事,走吧走吧!”她才放心走开。晚上,她和师傅被安排在一家招待所里,那里刚能容下两张窗和一张桌子,师徒俩便挨着睡下。她没听到师傅的鼾声,自己也睡不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喃喃地问:“师傅,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一阵沉默后,师傅轻声说:“你不知道,这个村是出了名的妇女拐卖地,被查出来了。”
“啊,拐卖?就是说是被卖到这里的。”
“是。”
“我记得我小时候,对,她是被关起来的……她是,哦,哦……”
“你这孩子很聪明,你说的应该是你母亲吧。”
“是咯。”
“哎——”
良久,她问:“师傅,你呢?你为什么会上山呢?”
师傅似乎哽咽了一下,叹道:“我也是,只是我命好,拐我的男人病死了,那个婆婆就把我卖给山上两个老尼姑,说是做件好事,她们后来也死了。”
“是这样!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回去了。”她有些激动。
“你可以不回,但我不能,我从来没有家,那个庙现在就是我的家。”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沉默下来,但谁也没睡,都没法入眠。
天亮后不久,就有人来敲门,说是有一个说是“烂花”婆婆的人想立刻见她。那是一个染了金发、带着玉手镯的中年妇人,看上去和师傅差不多大。那妇人一见到她就恨不得飞扑上来,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哭喊着“心肝宝贝,你受苦了!”她也顺服地贴着妇人的身体,享受着暖意流动的感觉,辨不清是谁的眼泪弄湿了她们的衣裳。外婆用手背帮她揩着眼泪,然后把手上的玉镯子艰难地退下来,戴在她手腕上。她们祖孙把两边的故事倾吐一番,又迎来医院的测定、记者采访等一大溜程序,到深夜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外婆说她妈妈是在大专里被拐走的,当时她们急的团团转却没什么办法,二十年里一直在找她们,说着翻着褪了色的白发给她看。待各程序走完后,她总算可以跟外婆回家了。
临走时她说想去见师傅一面,却被告知师傅已经回山上去了,她问师傅不是明明可以下山过正常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去?有人说:“她不像你那么幸运,是被家里卖来的,没地方过。”还有人说:“她说她唯一挂念的就是那个小庙,那里承载着她残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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