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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6 《老安》1

2020-05-06 《老安》1

作者: 我家的西窗 | 来源:发表于2020-05-07 11:24 被阅读0次

                                                                老安

    关于老安其人,我完全是听别人讲的。在讲述人的嘴里,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

    我说过,我从没有见过老安,不知他的年龄、模样。但在我心中,他大概是这个样子:

    形神兼似马云六七分——长相不起眼,第一眼让人感觉这人还挺好相处,甚至有些好欺负。于是,某些在生活中习惯了忍气吞声的心理不平衡者,见了他这长相,以为可以无所忌惮地发泄一下,却不呈想因此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老安已经明显凸起的眼球上,罩了个黑框粗腿眼镜,镜片上整天雾朝朝的。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你会看到上面油路清晰的指纹,或者是被烟呛的亦或酒喝多了后,浊泪干涸留下的黄白色斑渍。老安就是通过这样两片镜片,挑剔地审视又深邃地解剖着眼前的这个世界。

    在这个海滨城市,在这样一个樱花马上开败的季节,老安应该穿个黑灰色的夹克——好像早就过时了又好像一直没有过时的那种。他浓密的头发——以疫情为借口,大概自由疯长三月有余了——在干燥又有些放肆的春风里张牙舞爪。这样一来,他那张眼角和嘴角都刻着深邃皱纹的小脸便常常在阳光下、花影里若隐若现,如果他严格遵守要求戴了口罩——这下子,你似乎压根儿寻不到他的脸了。

    我觉得老安一定得是这样身材精小才行,高壮或者肥胖甚至秃顶,都会让他的外在气质和内在品质大打折扣。

    在这样的海边城市,不管是在法国梧桐正喷薄着黄绿的某条人行道上,还是在被似花非花探了一头红发的冬青树隔开的路口,或者是在某个小区双樱飘落、杂花盛开的非车行道上,你偶尔与他碰面了,他会仰头晃着脑袋,力图将粘在镜片上的长发甩到一边去,左手拽着灰黑色夹克的左襟,直扯向右胸,那样子像是怕风抢夺了这衣服去,又像是企图掩饰他怀里藏了什么东西。

    他右手熏黄的食指与拇指间,会捏着一只烟蒂。他狠狠吸完最后一口,又狠狠将烟蒂甩在脚下,迅即又狠狠将它碾成灰糊糊的破毡片,才微仰着头,顺着风向将在肺里周游了一圈的黄烟狠狠吐出来:“我X,这风!”

    现在的老安就是这个样子。

    或者说,老安一直是这个样子。

    但我们要看的不是2020年春天的老安。而是从内到外都激情难耐热血沸腾时的青年老安。而讲述人,那时候应该还待在鼻涕还让人催着擦的初中时代。


    老安的第一个关键词:猥琐

    上世纪近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早把这个海滨城市的商场尤其是个体户市场吹得比炼钢炉里的火还旺。大大小小的商铺就同电视镜头里裂变的细胞,争先恐后地钻出来,然后一个紧贴着一个占据了居民楼外的所有空间。最典型的就是以台东三路为中轴的台东商业圈。

    上世纪近80年代末的某个暮春时节的某个周日的半晌午,老安推开他租住的阁楼的红棕色的小窗,揉了揉他惺忪的双眼,抓起窗台边写字台上的黑框粗腿眼镜,往鼻梁上一扣,便探出他那颗因头发格外繁盛而显得硕大无比的头来。马路对面,帐篷顶子连着顶子,红红黄黄蓝蓝绿绿杂里杂色,顺着这个海滨城市特有的地貌蜿蜒着台东三路铺展开去——似乎势头太猛没收住,它又蜿蜒着斜溢进了两边的小巷子。帐篷缝隙处,此时已是脑袋连着脑袋,形成了一道波澜荡漾的洪流。在上世纪80年代末,要想看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机活力热闹蓬勃,周末的台东商业圈最有说服力。

    老安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10:50,吃午饭有点儿早,何况,熬了夜又刚睡醒的他,胃口还没有复苏。但商业街上喇叭里的叫卖声、音乐声,人声,还有马路上车的轰鸣声、喇叭声,还有那被黑色大胶皮接在一起的双厢电车刹车时的”哐当”声,被源源不断地投进这不足一平米的小窗又很快塞满了总共十二平的一居室,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夹着一股干燥燥暖融融又变幻多端的味道。在台东商业区,没有海水的腥,也没有海水的润。这个周日,就是暮春时节一个艳阳高照、风干人欢的普通周日。

    老安打算下去溜达一下,“午饭,就去美食街吃碗鸡汤馄饨。”打算好了的老安,披上他那件带着棕色花纹内衬的棕黄色帆布夹克,趿上棕黄色的方头皮鞋——鞋面上几道深深的褶子笑成了复古褐,倒是与他那条灰蓝中泛白、后脚踝处磨翻了还缀了几缕天然流苏的牛仔裤挺搭。

    老安晃下楼来,向右一拐二十米,再往左拐——只需绕过楼前的这座黄皮的三层小楼,他就站到了马路边。

    老安觉得,这座海滨城市的交通很有问题,一是受地貌影响,路不平也不直,起起伏伏曲里拐弯的,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它的方向;二是路太窄,尽管眼前的路算是个主干道,但双向车道一分,也仅够两辆小轿车勉强并行。在这样一个激发着人们消费欲望的暮春的周末,在这个充满诱惑力的香喷喷热燥燥乱哄哄的台东商业圈,此时穿流的人和扎堆的车早已搅成了一团。

    老安径直踏上了过街天桥。天桥从上下口到桥身,两边摆了些小摊,是实打实的小摊——一块半米宽的布头或者塑料纸往地上一铺,这上面摆了几双袜子,那上面是发卡头绳,这里是老太太自己缝的虎头鞋,那边是绣了花的鞋垫子……远远看到城管来了,摊主几需将身前的东西往身边的编织袋或者黑色塑料袋或者彩条编织袋里一划,提着就跑,比较容易就会避过一次罚款!

    老安对于过街天桥上的拥挤和脏乱是有些不满的,因为这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摊位挤窄了通道,让他常常撞上对面过来的行人。但是,支持有关部门将这里彻底肃清吗?老安心里也是有些纠结的,别的不说,就看桥头拐弯处的老太太,看起来比他奶奶年纪还大,干干瘦瘦的,枯槁的手背上是大大小小的黑褐色斑块,藏青色小包袱一展,几双虎头鞋,几个布老虎,全是老人家一针一针自己缝的。总不能断了这样自食其力的老人家的活路吧?

    对了,忘记说了,我们的老安,是这个海滨城市一家生活类报纸的记者。每天夹在人流中,从各种烟火味、杂音中嗅到点不一样的味道听到点不一样的声息,是他的职责、爱好、习惯。

    此时的老安,挤了个缝,俯在了桥身的栏杆上。栏杆上是墨绿色的漆,但因为贴了各色的小广告,它又变得花花绿绿。

    “XX开锁,836XXXX” “XX宾馆……”“专治XX疣、淋病……”“招工……”小广告杂七杂八,是当时在全中国县城及以上城市都司空见惯的。

    老安抬头往远处看了看,这条主干道下了个坡又拐了个弯,只往前走了个六七百米,就陡然失了踪影。他又低头看了一下脚底,依旧是车人一锅粥。

    临近中午,阳光很好,铁皮的桥身吸足了热量,更让人感觉燥哄哄的。老安直起身,抓着夹克的衣领往两边扯了扯,风沾着脚下的乱哄哄和桥身的热哄哄,从他的真维斯长袖T的圆领里钻进去,他感觉更燥热了。

    老安转身小心绕开一个小摊,准备下桥去美食街。下桥口刚要拐,一只手敏捷地递来一张粉色的宣传单,神神秘秘的男低音:“小哥,看电影吧,准保好看!”

    “性……爽……X……X……”老安低头一看,一股子热辣辣湿乎乎的东西从心口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他看到上面赫然写着——“光明电影院”!

    老安意识到,今天要写的新闻,来了!

    “光明电影院”,无需我介绍,凡是在这所城市里呆够了一年甚至说半年的人都知道这个国营电影院。

    老安拿着那张粉色的宣传单,看着上面黑色的加大加粗的富有冲激力又充满了撩拨性的那些与“性”相关的敏感字眼,一股子热辣辣湿乎乎的东西从心口一下子涌上了脑门,然后就在他脑门壳里左冲右荡,再也退不下去了。

    老安意识到,今天要写的新闻来了!

    于是,他把粉色宣传单揉了揉,塞进裤兜,左手攥着左衣襟,使劲往右胸扯着,便急急朝这条主干道消失处的25路电车站跑去。


    这座海滨城市的报社几乎都集中在了海边的这栋高楼上,它近临栈桥,严肃地挺在名字吉祥的太平路上。

    他直奔上生活报所在的五楼,又直冲进社会新闻部的主任室,皱皱巴巴的宣传单往主任面前的桌子上一展。

    无需多言,此时此刻,我们的老安,本就蓬松又被海风吹得凌乱得超出实际体积的浓密头发下,那张其实比一般男子要小一些的脸蛋,因为紧张激动兴奋或者还有某些难以言表的情绪,肌肉紧绷着,因为紧绷,它显出了超乎平日的弹性。

    黑色的粗框眼镜下,他那双眼睛此时流光溢彩,其中流出的是比他脸上的肌肉还要多的不可描述的又充满感染力的复杂情感。在他充满激情的炽热的眼光的聚焦下,主任的眼睛也冒出光来,他双手扯着这张粉色的纸,连连点头:“是个好料!是个好料!”

    两个眼镜一起走进总编室——再好的料,只要涉及敏感话题,让领导点头是该走的程序。

    总编姓赵,他那经过特殊技术处理的由左耳爬上去越过头顶又延至右耳的几绺黑发,根本无法遮挡住他那绝顶到锃亮的聪明。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审视着粉色的皱巴巴的宣传单,冷静,淡定,很有领导的沉稳与处事不惊。

    “这个嘛,我得先落实一下,你俩稍微等一等。”他下巴微挑,示意两人在桌子对面的黑色皮沙发上坐下。

    赵总编拿起了眼前的暗红色电话,拨出了一串数字。

    老安试图探手阻止——这电话一拨,信息一透,啥料还能有料?

    但眼前坐着的人是报社的总编,老大!

    老安的手只是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圈,便很自然地垂下来。

    两三声响铃后,一个颇为粗犷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话筒冲进了两位怀揣期待内心炽烈的耳朵——

    “哪位?哦,哈哈,赵总编啊,好久没联系啊,电影院刚上了新电影,正想着给你送几张票呢!《XXXXXX》,哎哟,这电影可真……”

    “王院长!”赵总编沉稳的声音如四两拨了千金,打断了电话那边的热情豪爽。

    “有这么一回事儿,我们一位记者拿了一份你们的宣传单,上面的内容可有些过火啊,你们电影院现在是在搞啥?”

    对面有那么刹那的寂静,王院长不知是惊着了还是莫名不知所以。但只是一瞬间,豪爽的声音又响起来——

    “啊,你说那个啊!赵总编,你知道,电影院,那也得想办法创收啊!不过,违法的事咱是绝对不会干的!”

    “放黄色电影,这还叫守法了?”

    “黄色电影?哈哈……”那端王院长的笑声像放了一串土炮仗,刘总编的手不由将电话筒扯离了耳朵二十公分。

    “放那个不是自己寻死嘛!实话跟你说,这传单上宣传的,其实就是性教育片,小电影儿!是科普知识!那里面衣服都穿得齐整着呢!”

    电话这边三人都有些愕然。

    “白天放点儿小电影,也是给员工们挣点儿福利。哎,你说,不这样写,谁来看?”

    我们的老安实在心有不甘,他向前欠了欠身,想冲着话筒质疑一下电话那端,但又觉得似有不妥,就以左腿前屈、脚尖点地,右腿后叠的别扭姿态停在了那里。

    “不过,我说,刘总编,这记者是谁啊?”对方的粗嗓门充满了费解,“我X,我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只拣那民工发啊……”

    刘总编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哼了几哼,他看到对面以“思想者”的姿态屁股似有若无地沾在沙发边上的老安,正不安地试图靠扭动将屁股调整回沙发上。

    尴尬了。一时间,屋内悄然无声。

    两个眼镜从总编室悻悻地出来。

    我们的老安,因为情绪由巅峰突然跌至低谷的刺激,失望、失意从头顶灌下,把整个身体填得是实实在在满满当当。于是,此时的老安便更多了几分民工的落魄萎靡,但却又少了他们身上因本能长期压抑而在周末的阳光下到处探头探脑捆也捆不住的欲望之精灵带来的那股子小油滑与不安分……

    颓废失意的老安,听到他并未觉得有多饿的肠胃咕噜了几声……

    老安知道,在他所住的楼下的主干道消失处的25路电车站的对面,有一坐因为太出名被约定俗称为“老年花园”的地方,据说,那里是全市那种交易最便宜的地儿。也据说,民工如果搞个——以今天的话说——“团购”,还可以打折。

    有可以打折的真枪实战,那民工能去看科普片?他不信。

    老安很不甘心。他已经好久没有遇到如此让他兴奋激动的话题了——搞不好,会是独家!不,一定会是独家!

    有几次,他刻意以民工的打扮潜进大光明电影院的小放映室,那春日的璀璨被黑色加酒红两层厚厚的落地窗帘彻底地挡在了外面——环境与氛围与他所料想的某些事搭得恰恰好。

    但新婚夫妇的性生活教学片看过三遍之后,他的不甘心终于变成了死心。


    但是,他被当成民工收了黄色小传单的事还是很快成了报社的“趣闻”。

    于是,才工作两年多,风华正茂、工作上有热情有追求并且还没有女朋友的老安,便早早拥有了这样一个因被事实认证过从而无法摆脱的关键词:“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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