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1］

第一部分 

定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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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地铁刚过了科技广场站，下去了两个人，车厢里更空了，除了我，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已经花白，在我右边的那排座椅里，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里的东西。我背靠座椅坐着，肩膀不自觉地塌了下来，抬头望着对面，车窗外漆黑一团，从窗玻璃上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我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休息一会儿，但紧接着，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像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两条腿也不自觉地蹬出去，就像快要睡着时，突然一个激灵，身体抽搐了两下，在试探我是死是活一样。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况，早十来分钟，跟晚十来分钟出门，完全不一样，现在地铁里，已经显得空空荡荡了，甚至一个人就占了一排座位。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八点之前，离开住所奔去地铁站，因为他们，要在半小时后到公司，地铁也始终在这段时间里，显得拥挤不堪，像塞满了东西的移动货架。

为了避开高峰期，公司特意把上班时间，延后到八点四十，但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更不要说什么特别的体恤了，我还是要提前一个小时，也就是在七点四十走出家门，但当我到了地铁站，正是繁忙的时候，人潮汹涌，像洪流一样钻进地铁口。

地铁匆匆忙忙，向前行驶着，但总还是让人觉得慢了一点，我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按说不迟到是不可能的了，毕竟还有三站才能到公司，也就是说，多少都得十分钟的样子，这当然意味着，老郑又会在我的全勤奖上，扣掉三个百分点。因为昨天客户的投诉，我不得不连夜改设计，早上起来时，比往常晚了一会儿，不过也就十几分钟，但明明不到八点，要是我抓紧了时间，能按时到公司也说不定，可穿好衣服进了卫生间，再走出来，已经八点十分了，吃完早饭，准备去地铁站的时候，就过了八点二十。

不管是早还是晚，任何事情，我都会提前一个小时，碰到重要的事了，还要更早。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旦不是提早一个小时，我就总会迟到，就好像脑袋里放着的，是一只坏掉的计时装置，每次都不能准确地把握时间，不是穿衣服吃早饭的时长没估计准，就是走去地铁站路上的时间拿捏不清。确实这样，迟到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又好像，这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这是缺陷。”

老周言之凿凿地说，神情看着像一个法官一样，而不是像个医生，相比针对症状而作出诊断，他的话说出来，更像是判决，至少让我这么觉得。

“这就没办法了。”我说，“没办法的事啊。”

“不止你一个人这样。我身上也有缺陷，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缺陷。赵川他的手就没有触觉。”老周接着说，“你们也知道，我吃东西的时候，就像吞海绵一样，几十年了，都是这个样。”

“又能怎么办呢？”

“是啊，”老周说，“技术的问题，人事局也不够负责任。”

“公司订金没交全。”赵川冷不丁地甩了一句。

到了公司，我就慌慌张张地小跑起来，朝着自己的办公桌奔去。停在办公桌前，我解开身上衬衫领口的第二个纽扣，俯下身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打开桌上的屏幕，在等着系统开启的十秒钟里，我转身四下看了看，他们已经动手忙活了起来，因为全都打开了声音屏蔽仪，没有谁会在工作的时候，跟旁边的人交谈，也根本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看着他们，始终让人觉得，所有人都好像跟系统连为一体，寄生在这系统里，没有任何独立出来的部分。

屏幕亮了之后，我回过身来，接着调整了一下桌面，把屏幕扳到了，看着舒服的合适角度，亮度也来回调了调。每次也都是这样，要是没调整到一定的角度，屏幕看着总觉得别扭，甚至让人觉得，脑袋里相应的那么一个地方，也开始堵得慌，就像脑袋里布满管道，管道里塞住了什么东西。

接着，我把手放在操作区，系统扫描了手上的信息码，屏幕便完全展开。我动了动椅子，身子向屏幕稍微凑了过去，然后点开“工作系统”，提出了昨天“月球双日游”广告海报的设计图纸，这是市营旅游公司近期主打的一个旅游项目，他们希望尽可能地吸引大众，虽然已经提交通过，但他们还是要求再设计几个海报，留作后期重点宣传。

提出系统保存的文档，图纸就跟着跳弹出来，平铺在屏幕里，眼前的光线从亚麻灰变成蓝色，我划拉了一下图纸，备份了一个复件，打算在原图的基础上，进行新一轮的修改。点出工具箱，我准备开始操作。不自觉地，我看了一眼桌角的红色按钮，随即收回视线，低下头盯着屏幕上的图纸，接着修改起来。可能是因为把握不了时间，要是没有声音，就更难估摸到底过了多久，就这样，我没有使用声音屏蔽仪的习惯，再说了，既然他们全都打开了屏蔽仪，我也就不需要把自己跟周围隔离出来。

就在广告海报的修改，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我发现其他人站了起来，周围也跟着变得噪杂，他们关掉了声音屏蔽仪，开始向休息室旁边的员工餐厅走去。确实，现在已经到了中午，我们进入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大部分的同事在员工餐厅吃过午饭，就会回到休息室，谈论发生和未发生的事情，谈论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东西，或者谈论工作上的事情。紧接着，我伸手关掉工作系统，起身跟着他们向员工餐厅走去。

到了员工餐厅，那些窗口前面，已经排满了人，我站在其中一排的后面，朝着窗口缓缓挪动。大概三分钟的样子，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窗口前，对眼前的饭菜一番打量之后，我要了番茄鱼、酱汁茄子炖牛肉、白米饭和苹果汁。觉得身后的人推了上来，我匆忙转身，向旁边拐去，这时一排排桌上大都已经坐满，我看到靠窗的一张桌子仍然空着，就这样，我端着托盘里的午饭，向窗边走去。在靠窗的位子刚刚坐下，就看到老周端着午饭，走了过来，他冲我点了点头之后，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低着头吃饭的时间里，老周在我对面谈着“斑马”，谈着海报那些树上长出的眼睛，他觉得对于市动物园系列广告的设计，这一张斑马的海报，会让人感到慌张，毕竟树上长出了眼睛，眼睛看上去又总是在旋转。他停下的时候，我抬起脸，向他望了过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停了下来，他正吃着腰果和虾仁，冲我笑了笑，这时咬碎腰果的声音，就像他发出的笑声一样，让人觉得故作轻松，接着，我转过脸去，望向了窗外。

我看着“空中公园”，那些架在两栋大楼之间的悬空平台，像被玻璃壳裹着的公园，一些人吃过午饭，正在公园的椅子上坐着，或者在上面散步，谈着工作和生活方面的事情。从这里望过去，他们就像鹦鹉一样大小。

“这些人工制造的肉制品，虽然说跟真正的肉质，没有多少差别，但是吃起来，总让人觉得少了什么。”

“运动。”我说。

“大概。”老周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盯着面前筷子之间的炖牛肉，“比嚼轮胎好不了多少。”

“不知道，”我低下头，看着餐盘里的番茄和鱼，“没嚼过轮胎。”

“晚上去喝酒？”老周突然笑着说，但看上去显得有些怪异，就好像他的话里，裹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喝酒？”看到他这么问起，我不免困惑起来，“为什么？”

“新建的蜘蛛大楼，开始正式投入使用，这你不可能不知道。”老周看着我，像是在确认什么，直到我冲他点了点头，“大概是为了推行，市政府提出的“全面数字计划”，蜘蛛大楼里所有的场所，使用‘数字钱包’，都能去体验今天晚上的活动，你伸手给他们扫一下指纹，要么让他们扫一下你的个人信息码，就还能领一份礼品。”

“你是说那个看起来像蜘蛛的大楼，在我们上空来回走动的大楼？”

“就是那栋大楼了，看着像浮在空中，能慢慢移动的大楼。大楼的动力系统，你可能不太了解，据说是利用气流，让大楼任意行走起来，不觉得这算得上，建筑学里的重大变革？”

“不了解，我可不觉得。”

“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唯一的专长嘛，你的专长就是设计。”

“我知道，我们的脑筋就像一根钉子，被钉在了特定的地方，绘画和设计，我只会这个。”我说，“其他的基本不知道。”

“没办法，我们的基因，公司订制的就是这个，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可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预先就确定下来的。我们是公司的财产，跟那些桌子椅子一样，说这个没有用，怎么也改变不了。”

“那你还聊蜘蛛大楼的事情？”我不满，压着情绪说。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吧。重点不在这，也不是喝酒，”老周笑了起来，“重点是，大楼里所有的服务员，都是‘智能人’，当然，它们能够满足你的任何需要。”

“任何需要？”

“你明白。”老周一脸狡黠地看着我。

“但不管怎样，到底还是机器人。”

“机器人怎么了？”

“没怎么。”

“你要是不好这口，”老周看着我，有点气恼，“还有'猜罐头'，都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这个你应该满意了吧？”

“这还有点意思。”

“晚上喝酒的事，”老周翘起眉头，笑着跟我说，“就这么定了？”

“算了，晚上什么时候走还不确定，我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事情又拖到星期天，休息也没得休息。”

“理解。”老周匆促笑了笑，“但到时候别人问起你，可别说我没提这件事。”

“当然不会。”

我停了下来，搁下手里的筷子，端起旁边的苹果汁放到嘴边喝了起来，老周低下头去开始匆匆吃着午饭。大概过了五分钟的样子，周围噪杂的声响突然降了下来，我转过脸去四下打量了一通，就发现其他人吃完午饭站了起来，开始向旁边的休息室走去。我回过头来的时候，老周放下手里的空杯子站了起来，冲我笑了笑便匆忙转身准备走出去，然而看到我仍然坐在椅子里，他不免困惑起来，我只得跟他说自己打算回去接着工作。

看到大部分的人都走进了休息室，我向后靠倒在椅背上，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准备睡上一会。远处大楼之间的那些空中公园，这时候，就像一只只鱼缸一样，公园散步的那些人，看上去像鱼缸里面悠然自在的游鱼。他们住在岛区，这些公司都在他们名下，只是有重大操作，他们才会过来，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需要过问。

坐在椅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但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到了一点四十，只看到员工餐厅里，所有的屏幕，都显示了这一时间，屏幕上数字的闪动，在提醒我们，要回去工作。紧接着，我听到旁边休息室里，开始变得混乱，他们一边谈论没能结束的话题，一边站起身来，推动椅子发出的声响，从地板上弹起，就像杂乱无章的鼓点一样。椅子的声音，慢慢停下来之后，就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他们正走出休息室。

当我回到自己桌前，就看到其他人，已经坐在了椅子里，他们纷纷伸出手去，打开了声音屏蔽仪，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而老周也一门心思地，在旁边的桌上忙活起来。我拉出椅子，坐了进去，伸手打开熄掉的屏幕，接着向后仰去，倒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等屏幕展开时发出的提示音响起。

白塔［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