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有个性,各显其才。白酒凌冽,红酒清高,啤酒亲和,洋酒有城府,而江南盛产的黄酒,外表娇媚艳美,内在却刚强坚韧,性格最为复杂,堪比海底针。
黄酒的娇媚,饮者自有体会。初尝黄酒者,见它精致小巧,色泽似琥珀松脂,心里总要暗暗叫好。等到闻了酒香尝了酒味,觉得甜津津的爽口,精神往往就会松懈下来。尤其能喝白酒的人,初与黄酒相逢,必会小瞧它,好比大丈夫遇见了小女人似的。
酒客们既然认定黄酒柔弱,不免要逞能多喝几杯,结果后劲一上头,整个脑壳如坠情网,即便是北方饮着苍茫草原风长大的彪悍汉子,也会昏沉沉醉倒。醒来犹如做了红袖一梦,以后再遇到黄酒,再不敢怠慢了。
不敢怠慢的酒,自然慢慢细品。这时候,黄酒又显出了聪慧耐读的性情。烫一壶黄酒,轻声细语,慢慢酌饮几个时辰也不脸红,宛似斯文君子。江南人细中带刚的个性,就这样被黄酒一点点温了出来。
最适合喝黄酒的季节该是秋冬,因其能暖胃。而用黄酒与大闸蟹佐餐,还能暖心。都说吃蟹是细活,其实喝黄酒的细致也不逊于它。烫酒时放入两粒话梅,酒味酸甜甘润,会滋出一种雪中赏梅的情趣;若放的是姜丝,就加入了一点儿泼辣,饭桌上随之增添妙语如珠。所以饮黄酒就像迎来名媛光临,满席生动活泼。
在海外,许多人称黄酒为绍兴酒。法语里不知道有没有黄酒这个名词,倘若有,它很可能是阴性的(法语的名词分阴性阳性),正好彰显其女儿红的来历传统。说及女儿红,就有许多秀才小姐的民间故事涌上心头。古人喝点女儿红再作诗,满篇小楼月色,连翠松都当娇柳看,心境这样一零散一朦胧,情意绵绵,万言难尽,格律诗就写成了散文,乃至戏曲小说。
明清江南出散文大家,黄酒也许能居一功。假使莎士比亚写爱情喜剧时有杯黄酒在手,或许能写出汤显祖的味道。我读《围城》,常有一副画面跃至眼前:钱钟书与杨绛灯下对饮,一壶黄酒,一碟熏鱼,一盘炒素。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遇才子文章多。中国人认定好的文字都要有酒来辅佐,这观点也许是被唐宋文豪们惯出来的。李白,是诗仙也是酒仙;杜甫,落难时如有好酒喝,诗中兴许会少些悲怆。白酒遇上辛弃疾,葡萄酒碰见王翰,都有沙场战气森然。至于黄酒的性情,是阴性的女儿红,是大丈夫似的奇女子,是桐城君子,是白娘子雷峰塔。红尘一丈长,俗怀杯中物,浪漫到绕指柔。
过去总说中国人缺少浪漫细胞,现在已经比从前罗曼蒂克得多;巧的是国内饮黄酒的地域,如今也扩大了,不再是江南一隅的独享之物。前者与后者之间是否有因果联系,这不好说。但人如果习惯饮点黄酒,给生活添些娇媚艳美的姿彩,并为自己划下刚强不屈的原则底线,能否给当下戾气过盛的社会降降血压呢?前提是不要动辄喝醉,万一醉了别发酒疯,做做红袖大梦就好。
这些闲话,大多无凭无据,也未做考古论证,仿佛是喝多了黄酒胡乱写出来似的。但本人戒酒已久,黄酒的滋味只好在回忆里慢慢品味了。偶尔贪想起来,就拿茶来解馋。其实只要意兴够浓,黄酒与茶都能把人喝醉,催写出卷袖闲游似的散文。对了,江南地区冬季没有暖气供应,可当地人依然很能耐寒,其中是否也有黄酒的底蕴功劳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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