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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老古哪来的钱买那么贵的酒,毕竟他除了喝酒很上档次,其他都与普通家庭的孩子没什么不同,身上几乎永远是一件校服上衣搭一条牛仔裤,抽着两块多一包的桂花烟,时不时月底还会断供,到处找人蹭烟。我也曾向老古询问其中的原由,可每次他都嘿嘿一笑,没头没尾说一句“祖上传下来的”,这明显是句鬼话,他不愿意讲,我也就不再问,但我心中的疑问就在还差一个月高考时有了答案。
我们高考那年是2003年,全国各地都在闹非典,得了就得等死的谣言到处都是,搞得大家每天人心惶惶。在还差一个月高考时,学校为了少给自己惹麻烦,干脆宣布停课,大家即刻卷铺盖离校,回家自己去复习,考不考得上全看自己的造化。其实离不离校对我没什么影响,在哪里度过这一个月没啥区别,反正都考不上。
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校时,老古找到了我。“你想不想上大学?”老古满脸的兴奋,“想有个屁用,就自己那水平,最后一个月再放了羊,上个鬼的大学”,“我有招能让咱俩上大学”,“给校长送两瓶古井贡吗?招生不归他管”,“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瞎扯淡。我突然发现这最后一个月是咱俩弯道超车的机会”,老古压低了嗓门,“你知道吗,不光咱学校,好多学校都放了假,大家都回了家,没了老师的看管,估计会有很多人成绩下降,今年分数线高不了,咱只要这段时间发了狠,玩儿命的学,少说也能提个十几分,二本就有机会,二本搞不上至少专科跑不了,好赖咱俩能有个学上。”,“别人没人管着不学,你就能学?我是没那个自觉,也就两天半的劲头”,“所以我来找你啊,我家在郊区有个平房,平时没人住,你别回家了,咱俩去那儿闭关修炼一个月,互相监督,有不会的也可以互相商量一下,你看咋样?”,“咱俩能行?”,“你他妈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自己?在这鬼地方待了三年你到底图个啥?你父母把你送这儿图个啥?别娘们儿唧唧的,到底干不干?”。说来也奇怪,我在高中不死不活混荡了近三年,在最后时刻竟被老古几句话点燃了斗志。我当即同意了老古的提议,像是一个即将被淘汰的选手有了最后一次上场一搏的机会。我们学的是文科,背的内容居多,短时间的突击多少能收到些效果,就算没效果也可以让自己在面对父母时心里少些自责和愧疚。
老古家的房子不在郊区,而是郊区的郊区。房子位于市郊的边缘地带,从国道的某处下来,向东有一片错落的平房,老古家就在其中。东西走向,坐北朝南,还有个近一百多平米的院子,杂草重生,高的差不多有一人高,一看平时就少有人来打理。这片平房基本没人居住,大多搬进了市区里,周围异常的安静,是个闭关修炼的绝佳环境。
相较于周围环境的清幽,房子里更是别有洞天。一进屋是客厅,靠北墙正中间有一张桌子,桌上供奉着一尊神像,我看出那不是佛,也不是菩萨,因为神像脸上的三绺胡和搭在手臂上的浮尘实在与庙中看到的神像相差甚远。围绕客厅有四个房间,除了一间卧室,其他地方包括客厅的一部分,都整齐的码放着一箱一箱的古井贡。老古这小子当初跟我说的不是鬼话,是实话,他爸是个卖酒的,古井贡确实算是老古祖上的,只不过他爸并没有把这些酒传给他,都是他偷出去喝掉的。
我们俩制定了周密的复习计划,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洗漱外带吃早点需要半个小时,七点准时开始复习,晚上十二点睡觉,除了中午两个小时的午饭和午休时间、晚上一个小时的晚饭时间,其他时间都被我们排满了,背书、做习题、模拟考试被安排的井井有条。老古的父亲每天来卸货出货,顺道给我们带些吃的。很多事情一个人没法坚持,有了伴儿反而能够完成,因为谁都不想做那个先缴械的人,那一个月恐怕是我一生中最自由却最充实的一个月。
我们每天的交谈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各自复习,满脑子都是函数曲线、世界气候、五四运动、物质决定意识云云,最轻松的时刻要数晚饭后的时间,我和老古会到屋后的山坡上散步。老古家所在的位置像是一片大陆的尽头,屋后不远处便是一片宽阔的山坡,坡度并不是很陡,延伸向下,与东西两侧的山包围成了一条人字形的山沟。两座山之间有一座钢架铁轨桥,每天六点四十分都会有一列火车由东向西经过。我喜欢看奔向夕阳的火车,喷着白烟,呜呜叫,像是急着要回家吃晚饭的孩子,夕阳就是家的光亮所在。一丝浮云都没有的夕阳像没放盐的菜,寡的没有味道,有了些云彩就会美很多,也容易让人感慨。我问老古,那云像什么,老古说像棉花。我不以为然,棉花是白的,那是白天的云,夕阳下的云发黑,不像棉花。老古说,那是一坨很厚很厚的棉花,挡在我们与夕阳的火焰之间,火焰点燃了它,它的背面都开始被烤焦了,幸好夕阳很短暂,不然那云,准会被烧透。
高考并没有因非典而推迟,我们如期在六月走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母亲从呼市坐火车来陪我考试,我有些担心,毕竟疫情还未完全过去,谁知母亲却说,没有比现在出门更安全的了,整节车厢一个人都没有,与专车无异。走出考场,母亲没有问我什么,她知道此时多问于事无补。我自觉答得一般,但还是能感觉到这一个月苦学带来的变化,答起题来比之前在学校模拟考试轻松许多。
我与老古被分在不同的考场,我们约定考试结束回到他家会合。老古见到我兴高采烈,扬言这次自己至少能上个二本。我俩从附近的废品收购站借来一辆三轮车,将所有的课本、试卷、练习册满满的装了一车,全部卖了废纸,没几个小时,换来的钱就变成了桌上满满一盆鸡腿炖土豆,酒嘛,遍地都是。那一夜我们喝到很晚,后来我时常回忆那一晚我跟老古聊了些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酒喝的太多,算是我第一次因喝酒而断片儿。
等待成绩单是最难熬的,像牢中的人在等判决书,尤其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更是如此。成绩是在一个下午公布的,我将家中电话的免提打开,一手捏着准考证,一手跟着语音提示在拨号键盘上移动,父母紧盯着我的手,目光随着我的手来回移动,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拆除一枚炸弹。出乎我的意料,成绩超出去年二本线八分,依照今年的情况看,能上个凑合的学校,如果志愿报得好,也许还能选到一个不错的专业。
我刚放下电话就接到了老古的电话,他全程几乎都在高喊,喊声中夹杂着阵阵的颤抖,他的成绩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竟然高出一本线十二分。多年后,看着已没有呼吸的老古,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想起那个下午的情景,仍然有些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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