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 怂》
作者:红
我妈妈和我姐姐早在好几年前就一直感叹说,女人一旦到了四十,身体就会明显不一样了。我进入不惑之年的那年倒是没有太多觉察到,可这两年,我的体质确实下降得厉害,前年动了个胆结石手术,去年一直头疼、发热、牙疼等小病不断,人也变得懒惰、听力下降、记忆力衰退,还伴有失眠。年前,我在上海瑞金医院动了个手术,周先生同学的亲姐姐是医院妇科的第一把刀,所以我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安排到了住院,并能赶在大年三十出院回家过年。病房条件不大好,六人间,和我同一天做手术的另外还有两个人,有一个还是六十多岁本次做二次手术的癌症患者。
周先生对自己的护理能力缺乏信心,再加上医院规定上午不允许任何家属在病房,所以我们打算请护工。病区有自己的护工团队,不准外带护工,但病区的护工不是一对一服务,我们请护工并不是请了其中某一位专门照顾你,而是你只要有事,他们团队中随便谁都能帮助你。价格是白天每天80元,白天加晚上每天170元。周先生请了两天170和两天80。手术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已经有很多护工都回老家去了,病区只留了两个护工,其中一个在第二天也要回老家。我们病房的三个当天手术的病人都请了护工,隔壁病房应该也有请护工的病人,不过护工金阿姨晚上弄了个小床搭在我们病房,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我们病房有两个请了晚上护理,算人数多的,后来了解到更深的原因恐怕是那个二次手术的大妈是该病区的长期病人,也是护工的长期客户,她女儿跟人说,她请护工都是直接一次性2千一付的。难怪金阿姨和他们很熟络的样子。
我从手术室出来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周先生有点摸不着头绪,找金阿姨想要问东问西,可金阿姨很忙,很多时候不能及时帮你解决的。当时我俩姐姐也在医院,他们显然对金阿姨不大满意。我虽然身体难受,情绪烦躁,但对金阿姨我却不敢有抱怨,因为毕竟第二天上午,我只能求助于她。
晚上,金阿姨把她的小床铺在大妈病床的旁边,把一个夹子往我的输液管上一夹,说盐水没了那个夹子会提醒,让我安心睡觉,还客气地叫周先生不用呆在这里。周先生没敢走,就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重症大妈的女儿也一夜没走,她不止一次叫金阿姨定心睡觉,说有她在呢。金阿姨面对这么一个大方又体贴的金主,自然言语和行动上都对他们家关照几分。事实上,我整晚一分钟也没有睡着。背疼腿疼脚疼,总之哪里都不舒服。但我还是克制住没有表现出我的焦躁,也许越是压抑的时候,越容易迁怒到不相干的人,比如对重症大妈的女儿,我就是百般看不顺眼。她穿着妖艳,每天换不一样的皮草,到了病房皮草脱了,里面或蕾丝或豹纹的性感紧身衣服,年纪看着也起码三十好几了,但马尾一直吊得老高,妆很浓,白天看是会显精神一些,但一夜没睡以后,浓妆的脸甚至比素颜还容易显憔悴。撇开外貌不说,更关键的是,这个女儿显摆又做作。我从她跟人的聊天了解到,他们一家是盐城人,她妈妈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能老让爸妈吃快餐啊,所以就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公寓,开车把米啊油啊菜啊,甚至几个锅都从盐城装了来,她父亲负责在这边做做饭菜,白天陪陪她母亲。为了给她的母亲增强免疫力,她买了上好的虫草供母亲长期吃,医院似乎也给他们开了蛋白质粉,但是国产的,她看不上的,她都是买美国的,价格要好几倍,用她的话说,这么便宜的蛋白质粉我怎么敢给我妈吃!弄得和她聊天的人都忍不住要打探她是做什么生意的。她母亲从手术间出来以后,她隔一阵就关心地问,妈你有什么不舒服?妈你不要讲话啊要歇歇。她讲话很大声,一点不像是只讲给她妈妈一个人听的,另外,她对她妈妈始终说着普通话,可是她妈妈却开口即盐城方言。术前,我和大妈有过两三句话的交流,她虽然努力地往普通话上说,我还得认真听两遍才听懂。以我的经验,这个年纪的母女之间交流难道不该是方言吗?她女儿长期工作在盐城,不会对乡音不熟悉吧。因此,我觉得这个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其实是要说给我们这些旁人听的,为了显摆她的孝顺,并有经济能力将孝顺发挥好。冷静反思呢,我不喜欢她的潜意识原因还有,她这金主对护工金阿姨都这么客气照顾,会造成金阿姨的对比,就等于倒逼了我这种零散小客户,让我更没有底气来挑金阿姨的工作。她的客气是可以等到回报的,或者说是为后面的收获打伏笔的,她在金阿姨不在的时候跟别人说:“我不可能天天在这陪我妈,后面我上班去了,我妈妈是要全靠她的。”可是,我出这钱的有效期只有这四天啊!
第二天的上午,病房将病人家属清走,期间,金阿姨也问过我有什么需要不,我很识相,没有要喝水也没有要翻身,我想能忍就不要麻烦金阿姨,留着点好印象,后面有忍不了的事需要帮忙的时候,她能周到一些。当病人家属都不在身边时,我们这些病人都会自觉地讨好金阿姨,像在幼儿园里争着希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这里面,重症大妈又显得尤为明显。大妈身体特别不舒服我相当理解,她一整晚都在哼哼着疼,有护士来,大妈就把怨气都撒在这个年轻护士姑娘身上。我分明看着护士姑娘都还没碰到她呢,大妈就怒气冲冲大喊:“你会不会弄,疼死我了!换个人过来!”护士一声不吭,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着。但是,大妈对金阿姨却极其有礼貌,几次跟她说,没事你不用管我,我有事情了我喊你,而且语气很是温和。
话说回来,金阿姨也还是不错的,比如第二天早晨,她主动帮我拿了干净的病号服来,帮我擦身体、刷牙。我及时送上夸赞,表示幸好有金阿姨,要指望周先生的话他哪里做得好!金阿姨很开心,她骄傲地说,她可是经过了正规培训的!我对金阿姨的讨好是有效的,后来,周先生动手扶我下床、帮我擦身体、弄我侧翻,等等,只要金阿姨在旁边,她都会边嫌弃地说周先生这动作她看着就闹心,边麻利地来帮我。我总是会当着金阿姨的面对比着批评周先生,以表达金阿姨的各种好,周先生也笑眯眯地夸金阿姨,为了起到烘托作用,他还在自我批评的同时夸大自己的笨手笨脚。和谐的氛围在金阿姨和我们之间萦绕。
女儿基本上负责下午在病房陪我,她有心要学着伺候我的,但她不是隔壁重症阿姨的女儿那种会把孝顺做在面子上的人。后来,我跟女儿谈老年人生病无人照料的悲凉,她说可以请护工照顾啊,我就把住院期间我的感受告诉她,告诉她,护工也会比价,看谁出的钱多,另外护工也看掏钱人是否经常在旁监督,长期不监督的话,她难免会降低服务质量啊。她就不说话了。我暗想,如果我到了大妈的那一天,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福气享受如此高调阔绰的服务。
到今天,我出院一个多月了,生活和工作都已经恢复,只是体质还是不好,嘴里一直有苦咸的味道,喝茶都没以前甘甜。而且特别容易出汗,吃顿饭或者走几个楼梯就会一身汗。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回到家腰几乎要断,趴在床上用大的艾灸仪足足灸了一小时才慢慢缓过来。失眠还是时有发生。胃口倒是一如既往非常好,甜的辣的咸的都想吃,看着腰里的肉一圈一圈厚实,也不知道能吃是算好事还是坏事。
失眠的晚上,我一个人慢慢耗,黎明总会到来,睡眠也总会多多少少到来的,只要不麻烦到身边的人,不给他们造成影响,就都不是什么大事。有很多变化是我们阻止不了的,我们都要接受越来越衰老,越来越孤单,越来越被这个社会边缘。三个字,就是:认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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